傳說中這座位於羽江中心的監牢四麵都是黑色的高牆,高牆之上懸著一層鏽跡斑斑的鐵絲網,像守株待兔的捕食的蛛網,吞噬了任何逃獄的可能。老人們說幾百年來貓城監牢專門關押犯了重罪的人,犯人是隻進不出的。遠遠看過去,整個監牢隻有一扇大門,其實在北邊牆根下還有一個不起眼的洞口,凡是死在牢裏的人,不管是處決的、屈死的,還是自殺的,都是通過這個洞口送到外麵,隨便掘個坑埋掉,來不及處理的就扔在野外,因此四周常有烏鴉盤旋,呀呀叫著,飛撲下來啄食屍體上的腐肉。由於少人行走,監牢的高牆外長滿蓬蒿,更增陰氣,整個鴉蕩荒涼如墓地。人們在監牢的東南西北四個正位鎮上八卦銅鏡,也擋不住各種神神鬼鬼的說法。鴉蕩的監牢用了幾百年,直到貓城和外界通車之後,犯人全都押送省城,監牢才被廢棄。
“我看到過貓城監牢的廢墟。”石明亮說,“小時候我經常去鴉蕩一帶玩。”
辛念香看他一眼:“你倒是膽大!”
“那時候小,不知道害怕。”石明亮笑笑。燠熱的夏天,他常常和小夥伴一起穿過整座城市,從南城門而出,再走過一片青翠綿長的野菖蒲地,到城外去遊泳。鴉蕩一帶螺螄河蚌極多,還有遍地的野草莓,是他們最喜歡的去處。隻要登上鴉蕩附近的小山頭,就可以俯瞰整座貓城監牢。四座圓而高聳的瞭望台,瞭望台的頂部鑲嵌著巨大的銅鏡,做成八卦形狀,黑色的高牆看上去堅固森嚴,牆內全是坍塌的磚瓦爛泥,黑黑白白的,像拆散的酥糖,隨時可以灰飛煙滅——都是他們看慣了的景象。
“現在的鴉蕩跟你小時候看到的完全不一樣了。”辛念香說,“疫病之後,有很多人避到那裏,開始是搭了帳篷臨時住住,後來就想辦法在原先的監牢地基上重新造房子,在那裏定居下來。地方小,人又多,房子層層疊疊歪歪扭扭地加上去,高得嚇人,幸虧早先的地基打得牢靠,竟然也沒塌。就是因為房子造得亂七八糟,看上去像個寨子,所以就叫做草寨。”
“避瘟疫怎麼會避到那裏去?”石明亮皺眉笑問。
“說是監牢裏有八卦銅鏡和獄神鎮著,瘟神不敢過去。”辛念香也笑了,“也不知道是真的呢,還是因為隔了羽江病毒不容易傳播的緣故,反正避到鴉蕩的人都活下來了,沒有一個得瘟疫的,這話說起來也有二三十年了。現在的草寨可住了有幾萬人呢。”
“那麼點地方,住幾萬人?”石明亮覺得匪夷所思,“都是些什麼人?”
“什麼人都有,”辛念香歎息著說,“開始是避疫病的人,後來有陣子貓城百業蕭條,很多做小買賣的人日子過不下去,又不想去八三鎮,都就近住到草寨裏去了。再後來,犯了事的人也逃到裏麵,草寨沒有人管,又亂又雜,隻要進了草寨就再也沒人找得到他們了。”
那些熬不過瘟疫後慘淡境況的買賣人中,是不是也有桑老板和瞎子阿光呢?石明亮這樣想著,沒有說話,房間裏隻有阿圓啜吸魚頭的聲音,和著雨聲,清脆響亮。
過一會兒,辛念香又接著說:“密密麻麻的房子呀,一小間一小間像鴿子籠,草寨裏的人住得逼仄極了。沒有電就從城裏的路燈上拉幾路電線過去,將就著用用,貓城的人看到了就把電線剪斷,過段時間他們再偷偷接上。還好寨子就在羽江中間,不缺水,不然住的條件更加刻苦了。裏麵還是髒,經常有人死在路邊,病死的餓死的凍死的,草寨的人見得多了也不在意,天冷的時候懶得埋掉,任由屍體躺在那裏,活人照樣在邊上做小生意,賣吃的喝的。裏麵魚龍混雜,黃賭毒什麼都有,做皮肉生意的也多,所以很多棄嬰和孤兒。”說著她不自覺地看了阿圓一眼。
“原來這樣,難怪我遇到的很多人都不喜歡草寨。”石明亮說,“我剛到的那天,曾經去城牆外走了一段,遇到過兩個守城人。現在想想,他們守在那裏,應該是為了防止好奇心太重的遊客不小心闖到草寨去。照他們的想法,貓城邊上有這樣一個亂糟糟地方,總是一件丟麵子的事。”
辛念香微笑著說:“防是防不住的。不要說貓城的人,連那些常來的外地遊客都知道,有條便道直通草寨,連著一段吊橋,既隱蔽又安全,連擺渡都省了,我前兩天就剛剛去裏頭看過牙醫生。”
“你常去那裏嗎?”石明亮訝然,“照你剛才說的,那地方可危險得不得了。”
“也有好的一麵,很多人在裏麵住久了都舍不得離開呢。”辛念香笑了,“其實草寨除了有妓院、賭場,還有很多手工作坊,彈棉花的、醃火腿的、加工肉皮魚圓的,雖然住在貓城裏的人看不起草寨,但是城裏一大半的棉被和火腿都是草寨做出來的。”她停下來,撩開窗簾看看外麵,雨還在下,她歎口氣又接著說:“再有就是便宜,除了犯事的人,草寨裏最多的是在貓城過不下去的人,裏麵什麼都便宜,吃的用的住的,看醫生也比外頭少花錢。那裏有好多中醫和牙醫生,因為價格公道,貓城裏不少人都特意去找他們看病。我的那個牙醫生是前幾年搬到草寨去的,他年紀大了,無兒無女,就是貪圖裏麵不用交稅,水電都不要錢。我要不是還有這點老房子,也得住到草寨裏頭去。”
“這麼說來,草寨算是貓城的貧民窟。”石明亮沉吟著說。
辛念香點點頭,補充道:“再髒再亂,總能有個自己的地方,要是沒有草寨,死的人會更多。”
阿圓終於吃完了,她把魚頭拆散開來,形狀各異的魚頭骨被一根一根整齊地攤放在桌上,每根骨頭都嘬得幹幹淨淨,潔白透亮,她抬起頭,好像有話要說。石明亮和辛念香停下來看著她,等她開口。半晌,阿圓認真地說:“鯽魚豆腐湯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