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事情本身倒不要緊,吃的東西才是大家最關心的,無論事好事歹,事大事小,吃一頓也就過去了。”辛念香冷冷地總結,“比起從前,現在吃的花樣經越發多了。你看過孔一刀殺羊吧?”石明亮點點頭。
“對很多人來說,吃是信仰,所以他們很需要一套儀式來表示虔誠鄭重。”鹿民笑著說。
“談不上是信仰。”石明亮冷靜地說,順手把酒壺拋還給鹿民,“最多是被縱容的吃的欲望。有些欲望被抑製,另外一些就會放大。”
鹿民低頭摸著酒壺,覺得石明亮的話竟正確得令人無言以對。地窖內一時肅靜無聲。
石明亮看著鹿民若有所思,突然問:“你知道貓城小學裏掛的姬黿畫像?”
辛念香聽了先笑起來:“真好眼力,看你話不多,倒說一句是一句,可見心裏都有數。”
鹿民微笑著承認:“沒錯,我是姬家的後人。”他把淩亂的頭發撥到腦後,用橡皮筋紮個小辮,露出寬廣的前額,窄條臉呈現出明顯的倒三角形狀。“我們姬家的人長相奇特,所以我隻好打扮得邋遢點遮掩遮掩,回來幾年也沒有人起過聯想,你是第一個。”石明亮笑了笑。
原來鹿民是四年前來到貓城的,開始並沒有打算長住,不過是畢業旅行中的一站,借此看看家族發源地,順便找些有關姬氏的資料,沒想到被這個潮濕沉鬱的小城吸引,竟耽擱下來。他先住在貓城,後來發現草寨的存在,更是喜歡,幹脆在草寨開了一家西式餅店,反正不用任何手續,交點保護費的事。可惜裏麵找不到會烘焙的師傅,他隻得雇了個做中式點心的老人家,手把手教起來,結果做出來的東西不中不西,都不夠地道,生意也不好不壞,剛剛夠他養活自己。鹿民全不在乎,他喜歡親自走街串巷去送貨,草寨的角角落落、地麵人頭他都摸得熟了,比地頭蛇還吃得開。
“我對貓城的一切都很好奇,除了姬宅。人們都認為姬宅是貓城的天堂,而草寨是地獄,我的看法正好相反。姬宅的榮耀隻屬於過去,姬黿死後就結束了,如今那裏隻是一個元神渙散的空殼。貓城最好玩的地方是草寨,濃縮複雜,隨便找個上年紀的人說說話,就是一段現成的傳奇。”鹿民說到這些,表情認真起來,恢複了嚴肅的麵相,“辛婆婆把家裏的舊書和很多東西都給了我,我在裏麵也找到很多有用的資料。”
“你打算一直住在這裏?”
鹿民搖頭。“我和你一樣,雖然和貓城淵源很深,但並不屬於這裏,我隻是喜歡觀察,貓城是一個很好的研究對象。”鹿民指著書架說,“你看,那些都是我記下的有意思的東西。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好奇心,我就會離開這裏。”
* * *
粗陋的書架木色黑黃不均,仔細看是用老宅的門板拚接成的,鋸痕歪斜,有的地方釘子露在木板外,看得出新手做工時心急發狠,力道使得不對,一敲就敲歪了,又怕割傷手指,完工後用橡皮膠布裹住鋒利的釘子尖,時間久了,膠布發黃,看著像團團麥芽糖,黏在書架的不同位置上,隨性有趣。架子上麵堆得滿滿的筆記本有厚有薄,大小不一,也透著臨時起意的大大咧咧。
“哪天你要走了,先幫我把這些木架子劈了當柴燒。”辛念香對鹿民說。
“夠你燒一個冬天。”鹿民拍拍書架,“都是好木頭,可惜後院的灶台塌了,回頭得先重砌。”他隨手抽出一本筆記,翻了翻,有點自嘲地笑笑,遞給石明亮:“你看看?也就是跟人聊聊天,隨手記的。”
本子攔腰一道深深的折痕,紙張薄脆,翻起來發出沙沙的微響,小顆小顆的黑色鋼筆字潦草中帶著圓潤,密密麻麻,間或有紅筆塗改的痕跡,不容易看得分明。石明亮翻了幾頁,有幾段記得疏落些,是古戲文的唱詞:
不提防餘年值亂離,逼拶得歧路遭窮敗。受奔波風塵顏麵黑,歎衰殘霜雪鬢須白。今日個流落天涯,隻留得琵琶在。揣羞臉上長街又過短街。
唱不盡的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歎,大古裏淒涼滿眼對江山。我隻待撥繁弦傳幽怨,翻別調寫愁煩,慢慢的把天寶當年遺事彈。
鹿民解釋說:“是剃頭師傅葉老頭唱的,平時他愛哼哼唧唧唱小調,也聽不清楚,哼著哼著眼淚鼻涕都會出來,激動了還要蹲在路邊嗚嗚亂哭,有人罵他神叨,後來我問明白了,一句一句給記下來,沒想到他哼的是《長生殿》裏的戲文。”
“是草寨街坊會門前的剃頭攤吧?”辛念香問。
“你也知道他!葉老頭算草寨一景。”鹿民笑著說,“‘前雞胸,後羅鍋,葉老頭,路邊哭’——小孩子編的順口溜。”
“別看他如今老了醜了,當年正經是個角兒。”辛念香正色說。
“你認識他?”石明亮問。
“梨園行的葉春衣,老底子聽戲的人都知道他。”辛念香說,“葉春衣,這藝名取自唐詩‘葉葉春衣楊柳風’。他從小勤奮,在城牆外繞圈喊嗓子練出來的功夫,鹿民記下的《彈詞》是他的拿手絕活,一開嗓寬亮有勁,每演必定轟動,可是一票難求呢。他還當紅的時候,有一回我在茶樓碰過他,下了戲葉先生穿一身西服,也挺拔儒雅得很。”
“真沒想到!我還以為他一直就是個理發匠。”鹿民拍了下大腿,言若有憾,“葉師傅怎麼從來沒跟我說起這些!我跟他也算是老交情了。”
“風光未必是過眼雲煙,可現在再說卻是傷心事。”辛念香說,“他也是因為染上疫病走背運。救命的藥多貴啊,他用唱戲掙來的全副身家換了一條命,真是頃刻間萬境歸空!那時候形勢緊急,根本顧不得別的,先保命再說,人人都是這麼想的,留得青山在,還怕掙不回來嗎?結果人是沒死,卻殘了,成了羅鍋,舞台是再也回不去了。”
鹿民默然,想起幽暗的樓梯間裏那個神情委頓、眼神淒切的小老頭兒,隻哭劫後餘生,不提當年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