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店很小,還隔成了兩間,裏麵住人兼做倉庫,外麵靠牆堆著麵粉、糖和油,滿是油漬的烤箱熱烘烘的,正在做雞蛋糕,烤得味道出來了,整個店裏洋溢著糖加奶的香氣。玻璃櫃台裏放得滿滿的,全是糕餅,櫃台外卻密密層層堆了好多腐乳、醬菜,看起來很不協調。間或有人進來,卻是買腐乳醬菜的居多。
石明亮幫著啞叔做了幾筆生意,忽然店裏走進一個白發蒼蒼的女人,不聲不響地靠在門口,眼睛低垂,神色恍惚,過會兒點根煙抽了起來,微弱的燈光下她的臉色雖然憔悴,卻沒有一絲皺紋,看著頗為秀麗,不過三四十歲,不知道為什麼頭發全都白了。看她衣衫襤褸的落魄樣子,應該是個乞丐,但她也沒有開口要東西。啞叔看到她,找個塑料袋,到裏間倉庫裝了些餅幹麵包出來給她,女人接過袋子轉身走了,並不道謝。
兩個正在挑選醬菜的中年女人悄悄議論起來,一個語帶歎息地說:“這不是後街的阿蓮麼?好久沒看到她了,我還以為她死啦,前兩天還跟人說起她呢。”
“真是個可憐的女人,爹媽死得早,不到十歲逃來草寨做妓女,也掙紮到這麼大了。”另一個也很感慨。
“可憐!可憐!早先漂漂亮亮一個姑娘,後來聽說她瘋了。也真是,她過的哪是人的日子,想想要為她掉眼淚。”
“這家餅店的小老板良心很好,反正賣不掉的東西到最後壞了也是扔掉,所以隻要有人來討,總叫啞叔給他們的。”
兩個女人噓唏不已,邊說邊出了店門,餅店裏又安靜下來。石明亮百無聊賴,東看西看,忽然“咦”一聲,走到街上低頭查看,他發現汙水橫流的石板路麵上隱隱現出字跡。石明亮蹲下來細細辨認,每塊石板大小不一,上麵都刻著字,有的被踩得平了,看不清楚,有一塊特別方整的石板上隱約可以分辨出“大明……太傅”、“七世祖”的字樣,另一塊顏色較淡的石板上刻的是“故顯考妣”。石明亮不禁微笑起來,草寨的人竟然搬了墳地的墓碑來鋪路,也不磨去字跡,他想起辛老頭常對他說的一句話:“百無禁忌,諸邪回避。”
街道對麵的樓底下驀的傳出高亢的唱曲聲:“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蓑草牛羊野,不恁麼漁樵沒話說。縱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不辨龍蛇啊,不辨龍蛇!”末兩句拖得很長,聲若洪鍾的嗓音把整個樓道震得嗡嗡作響。
石明亮抬頭,好不容易才看清黑乎乎的樓梯底下有一個老頭,他走近兩步,見那老頭佝僂身子坐在一張小床上,披件藍黑的棉大衣,腰裏紮著根稻草繩,正用一種淒涼鎮定的眼神看著他。
樓上有人罵道:“大清早的哭什麼喪,葉老頭你腦子越來越不靈清了!”隨著罵聲,嘩啦一盆水從不知道幾樓的窗口潑了出來。石明亮敏捷地躲開跑回店裏,連忙把門關好。另一間屋子有人叫喊著:“哎呀我的窗簾布!”接著一個人探出頭來朝樓上大罵:“你這個神經病,比葉老頭還弄不靈清!”同時奮力朝樓上扔一隻破皮鞋上去,哐啷啷傳來玻璃碎裂聲。
外麵正吵得熱鬧,鹿民推門進來,他興奮地對石明亮說:“他在草寨!說好了我們下午過去!”
* * *
草寨的中午幽暗熱鬧,各式各樣的小店都開了門,狹小的通道裏人們來來往往,送外賣的、扛煤氣的,還有帶著孩子的主婦和散步的老人,不時交錯避讓而過,在這個肮髒破爛、連門牌號碼都沒有的寨子裏,人們各忙其事,一切井然有序。這裏的人都認識鹿民,一路上很多人跟他招呼玩笑。走出兩條街,突然有個少年碰碰鹿民肩膀,把他叫進一家雜貨店,他賊頭賊腦地從袖子裏摸出一根雪茄給鹿民,說:“過年了,送給你抽著玩。”鹿民笑罵說:“你這個不學好的,又去偷東西了!”少年連連叫屈:“我自己花錢買的,這玩意兒隻有盛哥的香煙鋪子裏才有,我可不敢去那裏偷。”他跟鹿民嘻嘻哈哈一會兒,又一溜煙走了。雜貨店主看著石明亮眼生,問鹿民:“這又是你在哪兒交到的朋友?”鹿民隨口回說:“我親阿哥,老家來的,我帶他各處走走看看。”一個老婆婆本來抱著貓坐在門口,聽鹿民這麼說也眯著老花眼湊上來端詳石明亮,看了一會,她認真地對鹿民說:“講真的,你阿哥比你長得好看多了,成家沒有?我給他在這裏說個好姑娘。”石明亮隻笑笑不語,鹿民扯淡幾句,拉著石明亮趕緊走了。
一路橫穿草寨,石明亮跟隨鹿民來到寨子另一頭。這裏靠近羽江,開闊明亮的空地上搭著一排平房,門口都掛著黑底白字的招牌,寫著西醫、牙科、針灸、中藥之類,每戶門前有個小院子,銀杏、合歡都光禿禿的,獨有枇杷樹青青如故。正是飯時,街上走動的人不多,空氣中飄蕩著令人愉悅的大白菜肉絲炒年糕的香味,兩人不由自主地深呼吸,相視一笑,鹿民指指一間掛著“樸氏婦科”招牌的屋子說:“就是那兒。”
屋子裏沒有人,刷得潔白的室內擺著些簡單的醫用設備,素白屏風隔出一間檢查室,整個診所雪洞一般,讓人感覺淒清。鹿民咳嗽一聲,從裏屋應聲走出一位穿白大褂的女醫生。
鹿民說:“樸醫生,我是杜先生介紹來的。”聽他口氣,這位杜先生是個很說得上話的重要角色。石明亮看他一眼,不知道他怎麼會在草寨結交那麼多人,上到盛哥、杜先生之流的大人物,下到最卑賤的妓女小偷,這位姬黿的後代真是不讓其祖,也是一位奇人。
樸醫生微笑著說:“既然是杜先生的朋友,那肯定是信得過的,請進屋坐坐,鄭先生很快就回來了。”她上了年紀,仍然打扮得清清爽爽,齊耳短發,不施粉黛,看上去跟這間診所一樣冰冷蒼白,周身仿佛散發著淡淡的消毒水的氣息,但舉止說話卻很溫柔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