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間是書房,擺著桌椅和書架,有一麵牆全是落地窗,蒼綠蔓延的樹林和緩緩流淌的江水映進室內,仿如飽滿生動的巨幅風景畫。樸醫生為他們倒了兩杯清茶,囑咐他們靜候片刻,便忙自己的事去了。石明亮和鹿民環顧四周,被書房內不同的布置吸引了注意。鹿民先看到書架邊上掛的一個卷軸,泛黃的紙卷上幾行酣暢淋漓的行草,他逐字看過去,慢慢念道:
東坡先生真名士,江南江北視若閑。
寒食夜雨書狂草,四載荒野樂耕遷。
會向江月酹豪傑,亦能作歌贈嬋娟。
不以己悲傷逆旅,人生何處無風寒。
落款是“鄭濟安手書詠蘇軾黃州謫居”。鹿民驚歎:“很少看到這麼跌宕起伏的行草,這詩還是鄭醫生自己寫的!”他招手叫石明亮過來看。
石明亮沒有理會,他正在仔細打量角落裏的一具骷髏模型。鹿民不以為意地說:“這種人體骨骼模型很常見,塑料做的,草寨的西醫診所裏都會放一具,有大有小,中醫就放一個針灸銅人,看得到全身經絡那種,以示中西醫的區別。”
石明亮摸著下巴沉思,這具骷髏異乎尋常的瘦高,起碼有一米八以上,身型比普通骨骼模型狹窄,掛在金屬吊架上,幾乎與他齊平,骨骼呈灰黃色,頭骨前額處微有裂紋,牙齒白森森的非常整齊,嘴角兩邊向上揚起,形成一個詭異的笑容,手掌和腳掌似乎不合比例,顯得過大,手掌微微蜷曲,左手的小指骨已經缺失。突然石明亮像發現了什麼,湊近去看。鹿民好奇心起,問:“怎麼了?”石明亮指著骷髏的頭頂說:“你看!”鹿民踮起腳仍看不到,石明亮搬張椅子讓他踩上去。鹿民登高一望,立時看到骷髏頭頂處深深紮著一根鐵釘,扁圓形的釘頭和露出小半的釘身鏽跡斑斑。
鹿民倒抽一口涼氣,從椅子上跳下來。他愕然看著石明亮,問:“是真的?”
石明亮點點頭,他敢百分之一百肯定,這是一具真人的骷髏,而那根鐵釘,很可能是這個人致命的原因。
“是真的骷髏標本,我親手製作的!”一個宏亮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兩人轉身,看到有個高大健壯的老人走了進來。石明亮立刻認出他就是鄭濟安。他已經很老了,皮膚黝黑,須發皆白,頭發連著絡腮胡子,沒有修剪過,不受拘束地飄向四麵八方,他的行動依然敏捷,棱角分明的臉上也還是帶著讓石明亮印象深刻的那種倔強與正氣,隻是和從前相比,他現在的衣著要幹淨整齊得多,黑色的毛衣,露出一截白襯衫領子。鄭濟安大步走到骷髏標本前,眯縫眼睛看了看他們兩個,隨即有力地和他們握手。
鄭濟安示意他們坐,自己也在書桌前的轉椅上坐了下來,他把椅子轉向骷髏,默默看了一會兒,再轉回來,他直率地對兩人說:“我一生中做過很多骨骼標本,小到麻雀老鼠,大到豬狗牛羊,以這具人體骨骼的製作時間最長。標本的身型太高,每個環節都需要特別耐心去對待。”他閉上眼睛,回想整個過程,緩慢地複述著:“剝皮、剔肉、去掉內髒、煮製、清理殘留的肌肉組織,再浸泡去脂、漂白,最後拚裝,在骨頭上鑽孔,用細鋼絲把它們串聯起來。”鄭濟安睜開眼睛,眼神變得十分陰鬱,他放低聲音,說:“這具標本的每一塊骨頭,我都親手打磨過。”
樸醫生走進書房,她端著一盤綠豆糕請石明亮與鹿民嚐嚐,說是自己做的。鹿民咬了一口,倒還鬆軟,但是糖放得不夠,綠豆也沒有去皮,吃起來口感粗糙寡淡,他不作聲,連吞兩塊,點頭表示好吃。石明亮早注意到樸醫生給他們衝的是綠茶,但茶水發黃,不知道是放了多久的陳年茶葉,她還當寶貝一樣珍藏著,看得出他們的日子過得清苦極了。樸醫生又遞給鄭濟安一杯熱茶,然後伴著他坐到窗口,輕聲說:“住到草寨以後,我們很少接觸外麵的人,病人也多是熟客,或者是朋友介紹來的,平時空了我們就在江邊散散步,幾乎不去別的地方。我和濟安,已經是被貓城拋棄的人,徹底過時了。”她的語氣中並沒有傷感,隻是在安靜地訴說一個事實。
鄭濟安爽朗地哈哈笑道:“貓城一點也不可愛,跟它隔絕也沒關係!”他握住樸醫生的手,接著說:“我生在貓城,長在貓城,年輕的時候,總覺得貓城是最好的地方,山清水秀,民風淳樸,這裏的人既聰明又能吃苦,誰也不能在我麵前說貓城的不好!”
石明亮微微笑著說:“很多人年輕的時候都是這樣。”
鄭濟安頓了頓,說:“經曆了一些事,我才想明白,貓城和別處一樣,既沒有更高明,說不定還更壞。但是整個世界太髒了,貓城也好,草寨也好,其他地方也好,太多垃圾了,不會進化的。”他越說聲音越低,蒼黑的臉上露出豪氣散盡的蕭然落寞,他搖搖頭,感慨道:“多少人活著啊,全是一場場的悲劇。”
石明亮默默思忖鄭濟安的話,他好像又回到了和辛老頭相處的日子,鄭濟安那種走到人生盡頭的溫和無奈,以及語氣中的透徹沉痛,都和辛老頭十分相似。
鹿民在一邊插不上話,有點坐不住,樸醫生會意地微笑,說:“這麼多年來,你們兩個是少有的來拜訪我們的年輕人,我想杜先生的介紹不會錯的。”
“老杜是個熱心人,講義氣,愛幫人,我們雖然是過命的交情,他也知道我不好說話,難得跟我開口。”鄭濟安重新打起精神,笑著問,“所以,你們這麼辛苦托了老杜,想來跟我聊什麼?”
* * *
很多年以後,石明亮仍然清晰地記得他在草寨診所裏度過的這個下午。窗外的江水清可見底,宛如時間般悄悄流過,沒有風,一枝枯萎的葡萄藤垂落在窗角,映著團團灰白的雨雲。不一會兒,天又下起雨來,密密的雨點打在窗玻璃上,像滿天星光,遠處的樹木也被浸濕暈開,染了滿窗朦朦朧朧的深綠淺綠。這一天是臘月二十八,他回到貓城的第五天。他坐在陌生的鬥室裏,灰綠外套稀皺不堪,衣袖上糊滿阿圓肮髒雜遝的小手印,鞋底粘一層爛泥,在水泥地麵上留下串串腳印,所謂行旅中的滿身風霜大概就是這樣吧。他的心情十分平靜,因為一切猜測都將在這個下午得到印證,答案已經觸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