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鎮定地說:“你們沒聽說嗎?昨晚山崩,八三鎮全被埋裏麵了。”
鹿民脫口而出:“我操!”他定了幾秒種,然後衝出門去。石明亮也放下酒瓶,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不敢置信地問:“沒有人逃出來?”老黃搖頭:“基本沒有。”隻聽得哭喊聲越來越淒厲,忽的停了,一陣亂七八糟的響動後,又有人斷斷續續哭起來。
石明亮想起那個在溫暖的春風中,他和辛老頭一起路過的八三鎮,隨處可見的參天大樹下,搭著歪斜的木板房,人們隻顧埋頭幹活,並不理睬來來去去的行人。他閉上眼睛深呼吸,仿佛還能嗅到那天下午空氣裏彌漫著的蜜糖的香氣。作為貓城對外的據點,八三鎮以這樣悲慘的方式徹底消失是讓人始料未及的,但是老黃的看法和別人不一樣,他冷冷地說:“這種事情遲早會發生,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能看出來。”石明亮抬了抬眉毛,等他說下去。老黃喝兩口酒,才說:“八三鎮本來就不大,不該圖方便建在山腳下的,那裏的山土質鬆軟,加上這幾年八三鎮上的人不斷砍伐樹木,又不肯及時補種,嫌樹木成材慢,改種茶樹,雨水一多,發生地質災害是可以預見的。不要說八三鎮,未來貓城也是一樣!”
石明亮望著玻璃門外的大雨,十分感慨:“無知無畏,看不到危險,自然也不覺得害怕。”
老黃長歎一聲,放低的聲音裏充滿無奈:“救不了的,這麼大的災難,人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隻能眼睜睜看著。”
鹿民回來了,全身淋得濕透,他喘著粗氣說:“驚險!菜販子阿劉昨晚正好包車回草寨,他說山道也塌方了,他一路開,後麵的山道就一路塌下去,虧得司機猛踩油門沒敢鬆,撿了一條性命!”他停了停,又說:“不過童老爹家四個兒子全在八三鎮,一個都沒逃出來。”
“草寨好多人家的壯勞力都在八三鎮幹活。”老黃悶聲說。
哭泣聲從不同方向傳過來,夾雜著含糊不清的喊叫,鹿民悶悶地聽了一會兒,半天才說:“山道不曉得猴年馬月才能修好。”說著和石明亮對看一眼。
石明亮問:“貓城的糧食、藥物貯備多不多?路斷了,東西緊缺,物價就會跟著漲上去。”
老黃晃動酒瓶,說:“屯米屯油,屯什麼的都有,這下子又有人可以發財了。”他又長歎一聲:“都是命!早就寫好的,普通人也擔心不了那麼多,過一天是一天。”
鹿民說:“這個年可過不好了。今晚的壽宴也會受影響吧?”
“這可不一定,籌劃了那麼久的大事情,哪能輕易放棄?”老黃哈哈大笑說。他喝掉瓶裏的酒,用手隨便擦了擦嘴,又扔一把花生米到嘴裏,爽快地說:“走了!”他走到門口,又回轉身,從懷裏掏出一隻酒壺,拋給石明亮:“碰到再喝!”老黃如一陣風般走了。
路邊的葉老頭忽然咳嗽一聲,唱起戲來:“……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啞叔蹲在他身邊,什麼都聽不到,依舊笑嘻嘻地抽著煙。
石明亮和鹿民靜靜地聽著那激越的歌聲,桌上的菜涼了,油凝結在碗邊。
鹿民問:“你怎麼打算?等兩天看看形勢再說?”
石明亮搖搖頭:“不用,我明天就走,先埋了辛老頭的骨灰,然後從隧道離開。”
鹿民說:“那條路不會好走,鬧鬼是瞎說的,但蛇蟲鼠蟻野豬之類肯定少不了。”
石明亮隻簡單地說:“我會小心。”
“我對貓城還沒有失去興趣,還想看看,會在這裏再呆一陣子。”鹿民舉起酒瓶,笑著說,“勸君更盡一瓶酒,此去他鄉不複還,那我們就有緣再見吧。”
石明亮也笑了:“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門外的哭喊轉為嗚咽,悲悲切切地此起彼伏,對街葉老頭還在唱戲,拉長了哭腔:“……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 * *
石明亮出發時已是下午,草寨逼仄的通道裏幾乎看不到人,隻有不時從僻靜角落傳來微弱的哭泣聲,訴說著蒼白無力的悲傷。石明亮不徐不疾地走著,黑色雨衣如一件鬥篷,在大雨中沉沉低垂。穿過彎曲狹窄的小道走到草寨外圍,這裏和他初抵時的熱鬧景象不同,盛哥的鋪子全都關了門,冷冷清清的,一扇小窗開著,看門的小夥計坐在裏頭,正燒著一隻炭盆,懶洋洋地在烤番薯吃,對於室外的動靜毫無反應,倒是窗台上稻草窠裏蜷縮著的大黑貓,聽到腳步聲,警惕地抬起頭,注視著石明亮走上吊橋。
站在吊橋中央,石明亮回看草寨,在瓢潑大雨中,那兩幢屏障般的大樓散發出末日的死亡氣息,沒關好的門窗、招牌廣告、陽台上的晾衣杆和鐵架子都搖搖晃晃著,草寨仿如一艘破爛飄搖的大船,承載著過去和現在的一切好好壞壞,隨時會淹沒在風浪中。雨越下越瘋狂,粗大密集的雨柱毫無遮掩地打下來,像鞭子抽在身上,讓石明亮感到一種清醒的痛楚。
帶著這種冰冷清醒的痛感,石明亮一路走到美人台,這裏又是另外一番天地。熙熙攘攘的圍觀人群幾乎擠滿了美人台四麵的空地,有的穿雨衣,有的撐著傘,五彩繽紛的雨具遮蓋了他們原本黑灰色的沉悶衣著,現場喜氣洋洋。顧不得大雨傾盆,人們互相推來搡去,都爭著往前,要離宴席區近點兒。不時有人喊著:“你踩我腳了!”“雨傘拿高點,別擋了後麵的人!”那麼多人擠在一起,難得的是沒有任何爭吵,大家嘻嘻哈哈的,抱著等待大戲開幕的心情,十分愉快。石明亮觀察一下地形,三下兩下爬到一棵香樟樹上,越過攢動的人頭朝內望去,隻見空地中心圍出一片區域,高台上擺放著主桌,地麵撐起幾十把闊大的戶外陽傘,明晃晃的電燈照得傘下的金色桌椅炫彩奪目,和地上鋪的白色鵝卵石相互輝映,既奢華又別致。還不到黃昏,賓客們並沒有入席,看熱鬧的人們卻等不及了,不時掀起哄鬧聲浪,催促盛宴快點開始。然而場內不為所動,穿著深灰長夾袍的工作人員十步一崗站在傘下,目無表情地守著空蕩蕩的桌椅,他們的冷淡無趣讓場外的看客漸漸收斂了熱情,氣氛變得略為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