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膜
3歲時,我很憂鬱,喜歡,在河邊,丟小石頭。這段是我一寫小說的哥們常年的簽名。後來,我想到了自己。小時候,我隻能記憶聲音,完全不解詞句的含義,歌曲在我腦子裏就是聲音體,像心電圖。比如,我居然會唱一首完全不知道含義的日語歌,發音完整。
9歲,我開始有疑惑,自己的身體跟其他人是一樣的麼?藥會對我的機體像對別人一樣管用?
14歲,我發現自己是常人,英語單詞沒見過也確實不認識,倒在水泥地上也會磕掉牙齒。
20歲,事情開始玄妙,我出現了詞語障礙,常會恍惚意識“語言這東西複雜、玄妙和偉大,如果人們把幾個詞句排列在一起,就能理解意圖”這件事不可想象。這種狀況在我坐上出租車說出目的地的時候尤為明顯——“三裏屯。”我說。司機一言未發,車子卻啟動了。這太可怕了!他真的意識到我要去的所在地了嗎?我從未當麵跟人交流過這些。
25歲開始我認為世界與我之間有一層薄膜。它不透氣,讓我覺得冬天不寒冷,秋天也不清爽,糖不甜鹽不鹹,花開花謝無分別;見到生,我會想到死;說到歡欣,我會想到指日可抵的悲憫;提起愁苦,我又站得更高去回望生來死去,秋葉安然。
一種分裂在一個人的身體裏誕生了。憎惡一具無法體量外物的身軀,不能穿刺的一道膜。生活是竹簽上隨時可以腐爛摘掉的山楂。我能想到清晨,就會知道傍晚,看到起風就知道要落雨。睡前的頭一晚我會預料明日之事。寫在頭一篇的專欄,我也仿佛看到,終有一天,它會停止,而那時我要麼是倒在湖邊養荷花,要麼就是吹著南方的山風寫更多“踉蹌拾階操白雲”的廢話。活著活著,就隻活剩了概念。
荒木經惟說:“我不主張換鏡頭,而是要自己後退或前進來接近被攝物體。攝影,要用自己的身體來拍。”活在隔閡世界裏,最靈敏的部分就是身體的抓屏。眼球會伴隨思維把目光聚焦在一個關心的點上,這就是生的中肯,也是我們作為一個社會上的分子,經常要隱匿的中肯,於是無聊。
不是說萬念俱灰,我的盼頭裏還有一樣:這輩子能逮住個外星姑娘,談一場唯物論者跟宇宙能談的最偉大的戀愛。我相信如果讓我撫摸著一張藍色麵孔,或者細菌一樣的臉,然後與其談論廣州火車站的治安問題,一定是一件人生快事。那感覺類似薑文的電影裏常有的小號聲再次嘹亮而起,麵對一輛奔向遠方的火車。
哪怕是一個清晨,一壺安逸清亮的茶水,一本利索幹淨的書,或者我們再一次回望過去,自習室久久凝望的背影,就會感到蘇醒的力量還在,還會帶領我們跟世界變換體位的折騰下去。此刻用電影手法來表達心情,類似《大決戰》裏麵的航拍鏡頭,掠過張著大嘴喊著“啊——”的人群,掠過山河壯美,掠過狼煙婆娑。
肉 身
醫生這回開出的處方我連看也沒看,因為永遠潦草而神秘,看了徒增煩惱。我也沒把這份排號兩個月,排隊4小時,就診過程5分鍾產生的珍貴手稿交給藥房,因為整個過程太過漫長,漫長到似乎我可以在中間做完很多事情。可以穿過一個季節,可以讓身體的病灶奇跡般的複原。這種心態很好理解,病在發作時,人們集齊全部的惱怒和無奈,發誓第一時間消滅它,但是社會帶來的被動延遲,讓這種仇恨慢慢消散在穿過醫院窗口的陽光裏。
醫生隻是自顧自地講話,他要求我按照他的邏輯去描述病症。他說:“你重說,怎麼啦?”我說我的頸椎2到4節增生。一個崩潰般的表情配上火車鳴笛般的長音:“不——要說這些,這些是我——講給你——的話!”他見我不悲不喜沒有表情,無奈地歎了口氣,像是老師教不會孩子:“你就說,哪不舒服?”我說,我感到世界不真實。他又崩潰了。他說我從醫三十年,你是頭一個這麼描述病情的。我感覺他看我的目光裏含有“屌絲”兩個字的意味。
“你是不是感覺恍惚?”
我說對,恍惚。
“恍惚嘛!我是學理科的,你讓我怎麼理解世界不真實,你難道不認為你描述的有問題?”
醫生沒有給我更多的機會描述我的病,經驗已經讓世界不真實等同於恍惚。其實,世界不真實裏麵包含了更幽深的感受,玩兒命總結規律,試圖理解萬物繁衍消弭的邏輯,解構人在某個社會位置上的存在原因。但是這些規律,隻是形單影隻的存在於我總結完畢,卻無處存儲的空間內,相互擁擠無法吸收——這是不真實的根源,我像發現了秘密的啞巴,心裏清楚,無從描述。
然後醫生開始了長達3分鍾的貫口。我幾次想爭辯,都被他不容置疑的眼神搞恍惚了。此刻如果天花板上貼著一個我,觀看這個小房間裏正發生的對話,一定是滑稽透頂。一個人熟練地向一個陌生人提出各種假設。最後他覺得我的病需要去看顱內或者神經科。我的顱內回蕩著“操你大爺”四個字,隨即是失望,我根本就是來尋找自我安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