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肉身(1)(2 / 3)

病是客觀存在,而尋求治療本身是對肉身的安慰,理性告訴我要這麼幹,感情讓我離開。我有一個朋友在看醫生的時候描述自己子宮裏的疼痛“有時候是圓的、有時候是尖尖的”。還有另一個朋友讀文章說這文字寫得很像是金屬、土壤。可子宮和文章都是被動的,我們的全部肉身都是被動的,等待被描述和治愈。人人都是半個天才,另一半埋在土裏。一半是精進主義的,另一半不斷修正自己。我似乎已經像熟悉一枚硬幣一樣熟悉自己。

後來我去買了包煙,撕開,點上,長舒一口氣。終於是把病看了,踏實。

向生而死

攝影師對我說,我再也不接雜誌的活兒了,再按一下快門兒,我就要死了。

我常幻想,手裏有一瓶口感上好的啤酒,一支耐抽的煙,在陽光還好的任何一個環境裏(比如夕陽懷中的樓頂,有和煦的風),倒下,告別躁動,讓粼粼的河水帶走我沉重、陰鬱、雜亂和寂寞。讓會唱歌的劍魚出現——告別疾馳的環線,軋過護欄,享受落地支離破碎前的一秒鍾。那一秒,有太多的東西:春暖花開的海、波德萊爾的“夢中寶石”、留著蘑菇頭明眸皓齒的姑娘、閃光的鄉愁和陳詞濫調的傷感……可在你毀壞前,又能做些什麼呢?

——你必須付出生命。

或許你預謀過無數次成功。你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想過你在白宮,弄髒那裏的地毯;坐在幼兒園的秋千上,想過要嚴厲對待你日後的妻子。你考慮未來的思緒從未停止過……如今,你懷著夢想開始在陌生的城市中衝撞,從一個沒有捂熱的酒店房間飛往另外一個寓所,喝一杯說不出滋味的昂貴飲料。可是你還是沒有中斷那浩瀚無涯的思緒。你想過在沙漠裏開一所妓院嗎?想過在窯洞裏饑寒交迫地數落失聰的婆娘嗎?想過奧運火炬被一陣小風吹滅嗎?想過複述他人的才華之作來功成名就嗎?

我好像看到你點頭微笑了,那我可以攬著你的脖子讚美一句。黃家駒的一句歌詞曾經深深地打動我:“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多麼強烈的呼喚,說的不就是你和我嗎!

如今你的所在,可能是人生幾個台階鋪墊的結果。那可能是少年時的一部電影帶給你的美好,你開始對這片地域輸出真情,催眠至今;可能是因為大學誌願抄襲同桌的她,造成今天還在為以往的年少癡情買單;還有可能你是個不愛激動、從不大聲叫嚷的平庸之輩,你對世界沒有激情,隻知道賺錢可以買東西,隻能在別人虛情假意的頷首中乏味些濫調陳辭——這樣的你,在哪兒都不會讓我感到意外,因為無論哪裏,都是這樣的人的幸福之地。做一個溫柔的白癡,有何不妥?

生活是體驗的集合。歡樂,絕望,淫蕩,崇高,它是不斷重疊、延續的線段。我們不斷哭泣著出生,因為一對男女的心血來潮、處心積慮還有一不小心。然後我們立刻投入到各式各樣的激情中去:嚎啕著為爭一口三鹿奶粉,花大價錢為了摸一下妓女的手,從黃牛手裏買一張曾是隔壁鄰居的小姑娘今日的演唱會門票,盡量多給老態龍鍾的親戚一些錢為了他死時你不在身邊不會更加過意不去……如果這些例子你都沒看懂,你體會你眼前這個作者的壞心腸,為了一句能直接說明白的道理帶你們折返跑三十幾次。

你是一個攝影師,你是一個鞋匠,你是酒館裏一個跑堂的,你是三環邊上敲詐他人的盜賊,這都無所謂。你知道你的職業很迷人,並且在早上整個城市沒有尾氣的時候能夠躺在自己舒服的床上感覺安逸。你不被約束,或者甘願被約束。你能拍出一張美妙絕倫的照片並且把它撕掉。你能寫出一篇皇皇巨著並且甘願把最精華的部分獻給千字三百的稿費。

這全然無所謂。你向生而死,你因此一生絢爛。

光圈2.8的世界

一般鏡頭設置在最大光圈2.8,照片的景深很淺,背景模糊,唯獨焦點所對應的位置無比清晰。當我在洗手間裏捧著一本書雲裏霧裏的時候,用力提起精神讓眼睛望著水龍頭,水龍頭的局部就像焦點一樣清晰起來,但是周圍的一些又迅速陷入了模糊的狀態——這是腦供血不足造成的光圈2.8效果?我突然意識到:世界有一層膜,客觀存在的不真實感,種種體驗很有可能來自由於長期的壓力而出了問題的我的可憐的頸椎。身體零件的問題,引發的事物新觀感?我陷入了深深的懷疑當中。

大學的時候,一位姓郭的副教授因為是我的同鄉,對我格外關照一些。雖然在課堂上他也常跟學生說些實話,講些非常個人的生命體驗,但是他仍舊對我終日雲山霧罩的樣子表示擔憂。一次夕陽西下,我們同路偕行去食堂,他語重心長地勸我:“不要以為你對世界有一點不一樣的認識,就怎麼樣怎麼樣了!”我知道他後半句的意思是最終我會被生活打回一個柴米油鹽的人形,裏麵興許還有幾分對自己當初少年義氣如今幻滅人生的懊惱。他當時的樣子非常真誠,擺出一個“過來人”的表情。在暗暗感激他能跟我說這樣的話的同時,我也陷入了懷疑,我對世界的感覺與其他人出入很大?我為這樣的方式去生存開始產生了一些動搖,當然,這種動搖很快就被我供血不足的大腦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