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女子會說:“來生嫁給蘇東坡,哪怕曆盡千年的情劫。”我們不知道王弗和蘇軾的緣分耗了多少前世的劫難,但王弗嫁給蘇軾時,肯定沒有想到自己的夫君將成為光芒萬丈的人物。王弗和蘇軾的故事,溫馨多過浪漫,凝望多過誓言,沒有感天動地,也不求感天動地。它是有人間煙火味的,就像蘇軾身上的味道一樣。
常有人把蘇軾看做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其實是誤讀。蘇軾其詩其詞其人的可貴與可愛,在於他總是在人間尋找自在和快樂,而不追求彼岸。
江上哀箏遣誰聽——江城子(鳳凰山下)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何處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熙寧四年(公元1071年)蘇軾攜眷離京往杭州任通判。從此,這位瀟灑多情的才子便與杭州的湖山結下了畢生難解之緣。林語堂說杭州是蘇軾的第二故鄉。豈止第二故鄉?“數典忘祖”的蘇軾,初到杭州便作詩“獻媚”:
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
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
人與地的緣分往往是相互的。蘇東坡的詩情,非杭州的畫意不能盡其才;杭州的畫意,非蘇東坡的詩情不能極其妙。蘇東坡得杭州,如魚得水,生命再不枯燥;杭州得東坡,如水得魚,從此有了靈魂。
蘇軾所住的公館位於鳳凰山頂,恰可俯瞰西湖。不管獨自憑欄,還是攜友同遊,皆可盡興。所謂一石一木都含情,一亭一寺皆成跡。漫不經意的足跡漸漸把蘇東坡和杭州纏繞成一體。
是日午後,陰雨多日的天空終於放晴。陽光刺破雲層將山水點亮,西湖上也漸漸多起了遊船和遊人。蘇軾正待出門,忽見張先家的仆人叩門而入,原來是張先邀蘇軾共遊西湖。同去,同去!美景自當與良朋共賞。
張先,字子野,詩風清麗,尤擅填詞,因“雲破月來花弄影”、“浮萍破處見山影”、“無數楊花過無影”三妙句,世稱“張三影”。張先年長蘇軾47歲,致仕後居於杭州,此時已年過八旬,但仍精力旺盛、興致不減,常與蘇軾酬唱應答。這位老翁年過八旬仍在家中蓄養歌伎,蘇軾亦曾贈詩於張先調侃:“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
蘇軾與張先等人遊西湖。
掠過湖麵的清風,不知不覺已被水汽浸濕,吹拂人麵時便覺清涼無限。雨已歇,雲未散,暮色斑斕,映出山頭的五彩雲影。眾人繞湖而行談笑晏晏,走走停停,在湖心的孤山憑吊完白居易後,便在孤山竹閣前的臨湖亭歇下腳步。
孤山四麵環水,島上多梅花。蘇軾等人談論著白居易的掌故詩詞,也沒忘記隨時品嚐近湖遠山的可餐美色。水波搖曳,舟行如梭,山色青翠,霧靄蒙蒙。談論之聲漸漸止住,仿佛每個人的魂魄都被水天一色的奇境攝了去。
眾人的目光逐漸集於一隻彩舟之上,它朝臨湖亭翩翩駛來。近了,近了,可以看清了。那小舟華彩非常,舟上有靚裝女子數人,其中一人尤為惹眼。這女子並非妙齡,看上去應該已三十多歲,但風姿綽約,儀態嫻雅。
在岸上好奇的人群中,有兩位客人望著彩舟早已直了眼。但這兩位劉姓客人有孝在身,舉止輕浮是大忌。不過孔子說過“發乎情,止乎禮”,被美麗吸引乃人之常情,算不得輕浮。
十三四歲的女子是豆蔻年華,含苞未放,楚楚動人;二十多歲的女子,初知人事,流盼傳情;三十多歲的女子呢,則像已經綻放的荷花,雖已開過,卻仍盈盈翹立。當然,有的女子到了三十來歲便深居簡出,全身心地相夫教子。而有的女子並不願輕易雪藏自己的美麗,雖已過了所謂的“最佳時節”,但由於經曆過的風雨化成了風韻,便顯出另一番風味。
如果說這女子是一朵“開過尚盈盈”的荷花,那兩位“癡心客”就是慕美而來的兩隻白鷺。白鷺很安靜,隻是默默地望著,不言不語、不動不驚。這一切都成了蘇軾眼中的風景。
箏聲忽然起於水麵,是舟上的女子在彈。聲聲箏鳴盡淒婉,仿佛有無盡的心事想要訴說,在這陌生的地方,對著陌生的人,每一件心事都隨著箏聲傳遞開去。一句話都沒說,可心思卻一點都未保留。“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刹那間,煙斂雲收,天空像藍玻璃一樣澄澈透明。霧靄不見了,彩霞不見了,湖麵上其餘的船也像是有意閃開了似的,隻剩下一湖清水,兩隻彩舟,一隻在水上,一隻在水下。蘇軾再去看舟上的女子,隻見她雙手熟練地撥弄著琴弦,臉上卻露出難以形容的肅穆、平靜。
她不是誰家的女子,她是遠道而來的湘靈。湘靈,湘水之神,是古代堯帝之女、舜帝之妃娥皇和女英的靈魂所化。舜帝死時,二妃啼哭,淚灑竹上,竹子從此斑斑點點,湘妃竹是也。哭泣之後,她們躍入湘江,為夫殉情。湘妃化為神後,每次現身都盡顯哀怨。這次也沒有例外。
哀怨從來不是無緣故的,哀怨的背後總是有說不盡的故事。可是過於沉重的故事卻往往說不出來。所有的內容都融進了箏聲。你聽得出哀怨,卻聽不出為什麼哀怨。即便你知那哀怨源自何處,可你也無從道來。音樂是最好的傳情方式,傳情是音樂的唯一目的。出她的心,入她的箏,由你的耳,入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