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音樂時人容易閉眼,當你閉上眼,你才能看見更多。閉著眼的蘇軾和“雙白鷺”,等著音樂停止的那一刻,去打聽“湘靈”的情況。可是當他們睜開眼,卻發現彩舟已逝,湘靈已遠,唯青峰數座,倒影幽然。
懷戀,遺憾。可就像斷臂的維納斯並不缺少什麼一樣,這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的邂逅,本不需要有什麼結果。“人不見,數峰青”,此時無聲勝有聲。
十年生死兩茫茫——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這首詞有個副題: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乙卯年,也就是宋神宗熙寧八年(公元1075年),蘇軾剛到密州上任。密州是一個窮僻的地方,與杭州比簡直有天壤之別。蘇軾又向來不善理財,他自己說:“平生未嚐作活計……俸入所得,隨手輒盡”,是個月光族。這時又趕上官員工資下調,蘇軾的生活一下子變得十分拮據。他在密州寫的《杞菊賦》中說:“餘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貧,衣食不奉,殆不如昔者。及移守膠西,意且一飽,而齋廚索然,不堪其憂。”
做了十九年官,家裏一天比一天窮,俸祿又減少。到了膠西,也就是密州,連吃飽都成了奢望。為了填飽肚子,蘇軾每天被迫跟同僚去古城荒廢的園圃裏找杞菊吃,邊吃邊相對苦笑。這日子過得不能不叫辛苦。
熱鬧的元宵節過後,蘇軾內心比往常更寥落。寥落之人,最是容易做夢。
正月二十這天晚上,蘇軾夢到了原配妻子王弗。王弗十六歲時嫁給比她大兩歲的蘇軾,婚後兩人恩愛情深,生有一子蘇邁。王弗賢惠,侍奉舅姑十分謹肅,而且每次見蘇軾讀書,便“終日不去”,陪伴左右。舉案齊眉乃題中之意,紅袖添香是禮中之情。
誰也沒有料到,王弗在27歲時就年輕殂謝,不幸病逝於京師。蘇軾在《亡妻王氏墓誌銘》中記了一件事:父親對他說,“婦從汝於艱難,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諸其姑之側。”父親告誡蘇軾,糟糠之妻不可忘,還叮囑一定要把她葬在母親的墳墓邊上。其實,這些事何須父親叮囑?蘇軾隻是以父親之口,言心中之念而已。
這位“敏而靜”的賢內助撒手西去,讓蘇軾覺得自己成了被遺棄在世間的孤兒,他說“餘永無所依祜”,再也沒有人與自己親密無間地去麵對風風雨雨。
這首《江城子》是悼亡詞中名作。它幾乎成了豪曠蘇軾的柔情代表,但它卻並不是蘇軾第一次寫詞懷念亡妻。宋英宗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即王弗去世的當年,蘇軾就寫過一首《翻香令》:
金爐猶暖麝煤殘。惜香更把寶釵翻。重聞處,餘薰在,這一番、氣味勝從前。
背人偷蓋小蓬山。更將沈水暗同然。且圖得,氤氳久,為情深、嫌怕斷頭煙。
當年,蘇軾在靈柩前燒香憶舊,回憶王弗生前因為愛惜薰香而翻動“寶釵”裏殘餘未盡的香。很久之後,原來燒香的地方還有香氣餘存,氣味甚至勝過從前。如今蘇軾在殯儀時精心添香的情態,背著人偷偷蓋起小蓬山模樣的香爐,不過是為了氤氳的香氣能持久一點。一向通達的蘇軾,甚至信了“斷頭煙”的說法。斷頭香是指未燃燒完就熄滅的香,俗傳以斷頭香供佛,來生會得與親人離散的果報。蘇軾未必全信這個說法,但因為“情深”,還是從了這不明不白的規矩。
十年前,死神斬斷了連理枝,拆散了雙飛鳥,殘忍而無情。之後蘇軾遵父命葬王弗於家鄉眉山的祖塋。
夫妻攜手共同度過了十年,而今幽明路隔又是十年。“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時間從來不會照顧人的感受。
人生在世就好比寄宿旅店的行人,有的人會跟自己有緣同行,但沒有什麼緣分是永恒不變的。下一站,說不定剛剛親密起來的人就要分道揚鑣。然而,有的東西會變,也有些東西不會變,比如記憶。
“不思量,自難忘。”真正的刻骨銘心,從來不會形諸口口聲聲的碎碎念,隻會默默埋藏於方寸之間那塊柔軟之地。思念,就像潛流於地表之下的暗河,在無痕無跡中默默流淌,在風景變幻裏始終如一,但一遇出口,就會噴湧而出、波浪滔滔。對蘇軾來講,今夜的夢就是出口。
假如倆人再見麵,王弗還會不會認得自己?這十年,蘇軾過得並不順意,雖然文名如日中天,但在官場上卻並不順遂。就在此前,他還上書論列呂惠卿擾民之罪,但之後從京城傳來消息,那些彈劾、反對呂惠卿的正義之士,接連受到懲處。蘇軾不會跟王弗說這些,但王弗早已從“塵滿麵,鬢如霜”的蘇軾身上,看到他所經曆的世事滄桑。
若不是每日暗暗係念著千裏之外的孤墳,今夜蘇軾的魂魄也不會突然還鄉。暗自“回鄉”的蘇軾,是不是本打算去愛妻墳前拜祭?但夢沒有邏輯,他突然來到故宅,來到兩個人一起居住過的地方。一切都是那麼熟悉,那樹,那走廊,那小窗,竟然還有在窗前梳妝打扮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