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花雨入夢來(2)(1 / 3)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1]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2]。漸困倚、孤眠清熟[3]。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台曲。又卻是、風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穠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這首詞的主角又是美人,夏日午後一位與榴花相映成景的美人。

蘇軾沒有交代美人的姓名,甚至連象征身份的特征都未提及,所以引來眾說紛紜。有人說,東坡知杭州時,一次在西湖宴集,官伎秀蘭浴後倦臥,姍姍來遲,折一枝榴花請罪,東坡乃作此詞。又有人說,這首詞是東坡在杭州萬頃寺所作,當時寺內有榴花樹,那天正有歌者晝寢。還有人說,是東坡為侍妾榴花作的。

所有這些猜測都有鼻子有眼,卻都建立在一個未必正確的前提下:寫美人的詩詞一定要因美人而起。若相信這個前提,“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的屈原隻能被當做一位異裝癖了。人們忘記,自屈原將香草美人與君國之思連接起來,美人和君子就不再有明顯的性別之隔。

屈原遭饞被放逐之後,“睠顧楚國,心係懷王……一篇之中,三致誌焉”。但他沒有直言君臣之義,遣懷寄意都借香草美人來表達。“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脩美人,以媲於君”。從此,每一種花木鳥蟲被中國文化認養,開始有了自己的品格。而美人也有了良臣、明主的喻義。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屈原的歌辭在後代不斷響起,為多少詩人提供了思考的通道。

“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鬥”的曹植,在繼位之爭中失勢,被兄長曹丕妒忌、壓製,年少時“長驅蹈匈奴,左顧陵鮮卑”,“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抱負都付諸流水。屢求自試而不可得之後,他寫下《雜詩·南國有佳人》: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

朝遊江北岸,夕宿瀟湘沚。

時俗薄朱顏,誰為發皓齒?

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

幾代之後,杜甫身逢安史之亂,陷身賊手而不忘君國,竭忠盡誠卻落得降職棄官、漂泊流離,於是也化身一位佳人,傾訴心中的苦憤: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

自雲良家女,零落依草木。

關中昔喪亂,兄弟遭殺戮。

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

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

夫婿輕薄兒,新人已如玉。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

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

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

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美人的比喻不獨適用於君臣之間,朱慶餘有詩《近試上張水部》: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表麵上,寫的是男女閨房情事,沉醉於幸福中的新娘在即將拜見公婆時心生忐忑。其實詩人是一位應舉的士人,考前怕自己的作品不合主考官張籍之意,特寫此詩征求意見。張籍則以《酬朱慶餘》做答:

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豔更沉吟。

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

一來一往,本是幹謁求進之事,被詩歌包裝之後卻顯得含蓄委婉、格調清新。

不同的作者,相異的心境,筆下的美人也有“環肥燕瘦”之別。杜甫總是悲痛沉鬱地苦吟著,他筆下的美人便是“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而東坡描繪的美人往往是雍容華貴的貴婦人形象。杜甫以蕭蕭修竹映襯高潔、落寞的佳人,東坡則用穠豔獨芳的榴花為美人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