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月蘿番外(上)(3 / 3)

索成虎拿手杖不輕不重地點在院中青磚上:“難道你不知,當年若不是定國公府使了手段,你兄長不會……”

“我知道,是定國公府逼得兄長無路可走,差一點就身敗名裂,隻能辭掉梅花內衛大統領之職,回江北避風頭。”

現任梅花內衛大統領崔盛家與定國公府幾代交好,副統領薛密也是弘農楊氏一手扶持起來的。

梅花內衛本是索家手中最重要的籌碼,卻被弘農楊氏蠶食鯨吞到片甲不留。

“所以我欠楊家天大的人情呀……咳咳咳……”畢竟她姓索,許多事她不能做,可弘農楊氏都替她做了,實在是很痛快的。

索月蘿笑著笑著,又劇烈咳嗽起來。

咳到雙目血紅。

索成虎遠遠望著廊下那個咳到幾乎心魂俱裂的孫女,目露寒光,揚手製止了想要上前的婢女:“那麼,你眼下推舉那位太原堂霍家的霍震威做你的繼任者,也是出於同樣的報複?”

“倒也不算。隻是,許多年前,也有一個太原堂霍家的年輕人進了繡衣衛總院。”索月蘿緩緩躺回去,後背緊緊貼在椅背上,帶笑的目光瞧著廊簷的橫梁,目之所及,全是瀲灩水波。

那個少年是當期參訓武卒中頂頂拔尖的,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尉遲嵐對那個少年寄予了厚望。

當年她還是總旗,想將那名少年納入麾下,卻被尉遲嵐一口拒絕,將人分到了另一位總旗傅攸寧麾下。

那時她當真是有些惱恨的。

“索月蘿”是繡衣衛總院的招牌啊,她威名赫赫,無案不結,可那個最好的苗子卻不給她,若這不是偏心,還能是什麼?

望歲九年冬月,當那個霍姓少年死於梅花內衛的暗殺,她才明白,尉遲嵐是在保護她。

那名霍姓少年是個火藥引子,若放在她的手底下,一旦事發,她難逃波及。

或許這世間有些人就是如此,許多的情深意長,都不得已要掩在看似漫不經心的步步為營之下。

雖她不明白尉遲嵐為何要栽培太原堂霍家的年輕人,可她想將他當年沒來得及做的事做個了結。況且,那霍震威,實在也是個合適的人選。

“你當初同意接任繡衣衛五官中郎將時,難道就打的是與家中作對的算盤?”索成虎很失望,他失望到漸漸都不生氣了。

索月蘿一徑仰在躺椅上望著頂上衡梁,大顆大顆的淚珠頻頻自她眼角跌落,如蚌中珍珠,裹的全是這些年來的矛盾、痛苦、悔恨與不知所措的交織混雜。

每一個在太平盛世裏崛起的所謂世家大姓,其內裏的手段都不會太幹淨,這個道理她懂的。無論如何,她是索家女兒,或多或少也是享了家族護持的,所以她原本沒資格指摘什麼。

可是,當這中間隔了一個尉遲嵐,一個本可以不必死的尉遲嵐,她便不知該如何自處。

這些年她常疑心自己是不是瘋了。

有時她瘋狂的希望有誰能將江北索家連根拔起,是以朝堂上誰與索家為敵,隻要她能幫的,她都幫。

有時她又會想,這是不對的。

她就在這樣反反複複的心緒中一日日煎熬著,如赤腳行過刀山,進是疼,退也是疼,任她選擇朝哪個方向走,自己終歸都是滿心的鮮血淋漓。

“那時我隻是想,這是尉遲嵐的位子,永遠都是。他沒在,我替他守著。這是我欠他的,也是索家欠他的。”

聞訊趕來的索家兄長扶住搖搖欲墜的祖父,怒氣衝衝地向廊下躺椅上的妹妹吼道:“索月蘿!尉遲嵐已經死了!”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尉遲嵐死了這個事實,”索月蘿的聲音木木的,哽咽到顫抖,“他死了,我替他活下去。將來,我死後,也偏要穿著這身官袍入殮。”

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可是餘生至死,與子同袍。

那個永遠驕傲永遠悍勇的索大人,仰麵在躺椅上,被七月的陽光密密包裹著,抬臂掩麵,終於無聲慟哭。

須臾之後,她的手再也握不成拳,掌心那張巾子緩緩落地,原本被團得緊緊的巾子中,有豔豔血紅斑駁。

她的兄長與她的祖父齊齊驚慌地邁上台階,似乎全然忘記了上一刻還在爭執。

大口大口的鮮血無法抑製地自她口中噴薄而出,映著陽光,劃出一抹又一抹百感交集的不甘心,與意難平。

她感覺到自己被兄長溫柔地抱進懷中,像小時候一樣。她知道自己此刻滿麵是血,她想捂住兄長和祖父的眼睛,可她的手無力抬起。隻能嗚咽著像個迷路的孩子:“大哥莫驚慌……人……都是要……死的。”

眾人都以為她僅僅是重傷而已,其實她早已請太醫看過,中毒,無解。

她的兄長望著她這副模樣,恨鐵不成鋼地長歎一聲,與祖父對視一眼後,才心疼地垂臉望著她,含淚笑道:“你知道,當初尉遲嵐為何不反抗嗎?”

“我……想知道……”又一口鮮血噴薄而出。

“因為,我告訴他,索家若倒台,你也活不了。所以,他選了,讓你活下去。”

“多謝……大哥……”

若有來生,索月蘿願生於最平凡的人家。我會勤奮,會努力,會讓自己成為最好的姑娘,憑一己之力在這世間沉浮淬煉,以最好的模樣,去到心上最好的兒郎麵前。

可是,下一世,我能找到你嗎?

天禧四年七月初七午後,繡衣衛五官中郎將索月蘿於江北索家大宅中因傷去逝。

索家加急奏請聖主恩準,遵照她的遺願,著繡衣衛五官中郎將男製官袍入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