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 3)

今日校中之開學式,一種蕭條氣象,令人難受,露沙!所謂“別時容易見時難”。吾終不能如太上之忘情,奈何!得暇多來信,餘言續詳,順頌康健。

雲青

雲青寫完信,意緒兀自懶散,在這學潮後,雜亂無章的生活裏,隻有沉悶煩紆,那守時刻司打鍾的仆人,一天照樣打十二回鍾,但課堂裏零零落落,隻有三四個人上堂。教員走上來,四麵找人,但窗外一個人影都沒有。院子裏隻有垂楊對那孤寂的學生教員,微微點頭。玲玉、宗瑩和雲青三個人,隻是在操場裏閑談。這時正是秋涼時候,天空如洗,黃花滿地,西風爽棘。一群群雁子都往南飛,更覺生趣索然。她們起初不過談些解決學潮的方法,已覺前途的可怕,後來她們又談到露沙了,玲玉說:“露沙走了,與她的前途未始不好。隻是想到人生聚散,如此易易,太沒意思了,現在我們都是做學生的時代,肩上沒有重大的責任,尚且要受種種環境支配,將來投身社會,豈不更成了機械嗎?……”雲青說:“人生有限的精力,清磨完了就結束了,看透了倒不值得愁前慮後呢?”宗瑩這時正在葡萄架下,看累累酸子,忽接言道:“人生都是苦惱,但能不想就可以不苦了!”雲青說:“也隻有做如此想。”她們說著都覺倦了,因一齊回到講堂去。宗瑩的桌上忽放著一封信,是露沙寄來的,她忙忙撕開念道:

人壽究竟有幾何?窮愁潦倒過一生;未免不值得!我已決定日內北上,以後的事情還講不到,且把眼前的快樂享受了再說。

宗瑩!雲青!玲玉!從此不必求那永不開口的月姊——

傳我們心弦之音了!嗬!再見!

宗瑩喜歡得跳起來,玲玉、雲青也盡展愁眉,她們並且忙跑去通知蓮裳,預備歡迎露沙。

露沙到的那天,她們都到火車站接她。把她的東西交給底下人拿回去。她們五個人一齊走到公園裏。在公園裏吃過晚飯,便在社稷壇散步,她們談到暑假分別時曾叮囑到月望時,兩地看月傳心曲,誰想不到三個月,依舊同地賞月了!在這種極樂的環境裏,她們依舊恢複她們天真活潑的本性了。

她們談到人生聚散的無定。露沙感觸極深,因述說她小時的朋友的一段故事:

“我從九歲開始念書,啟蒙的先生是我姑母,我的書房,就在她寢室的套間裏。我的書桌是紅漆的,上麵隻有一個墨盒,一管筆,一本書,桌子麵前一張木頭椅子。姑母每天早晨教我一課書,教完之後,她便把書房的門倒鎖起來,在門後頭放著一把水壺,念渴了就喝白開水,她走了以後,我把我的書打開。忽聽見院子裏妹妹唱歌,哥哥學貓叫,我就慢慢爬到桌上站在那裏,從窗眼往外看。妹妹笑,我也由不得要笑;哥哥追貓,我心裏也像幫忙一塊追似的。我這樣站著兩點鍾也不覺倦,但隻聽見姑母的腳步聲,就趕緊爬下來,很規矩地坐在那裏,姑母一進門,正顏厲色地向我道:‘過來背書。’我哪裏背得出,便認也不曾認得。姑母怒極,喝道:‘過來!’我不禁哀哀地哭了。她拿著皮鞭抽了幾鞭,然後狠狠地說:‘十二點再背不出,不用想吃飯嗬!’我這時恨極這本破書了。但為要吃午飯,也不能不拚命地念,僥幸背出來了,混了一頓午飯吃。但是念了一年,一本《三字經》還不曾念完。姑母恨極了,告訴了母親,把我狠狠責罰了一頓,從此不教我念書了。我好像被赦的死囚,高興極了。”

有一天我正在同妹妹做小衣服玩,忽聽見母親叫我說:“露沙!你一天在家裏不念書,竟頑皮,把妹妹都引壞了。我現在送你上學校去,你若不改,被人趕出來,我就不要你了。”我聽了這話,又怕又傷心,不禁放聲大哭。後來哥哥把我抱上車,送我到東城一個教會學堂裏。我才邁進校長室,心裏便狂跳起來。在我的小生命裏,是第一次看見藍眼睛、高鼻子的外國人,況且這校長滿臉威嚴。我哥哥和她說:“這小孩是我的妹妹,她很頑皮,請你不用客氣地管束她。那是我們全家所感激的。”那校長對我看了半天說:“哦!小孩子!你應當聽話,在我的學校裏,要守規矩,不然我這裏有皮鞭,它能責罰你。”她說著話,把手向牆上一捺。就聽見“琅琅!”一陣鈴響,不久就走進一個中國女人來,年紀二十八九,這個人比校長溫和得多,她走進來和校長鞠了個躬,並不說話,隻聽見校長叫她道:“魏教習!這個女孩是到這裏讀書的,你把她帶去安置了吧!”那個魏教習就拉著我的手說:“小孩子!跟我來!”我站著不動。兩眼望著我的哥哥,好似求救似的。我哥哥也似了解我的意思,因安慰我說:“你好好在這裏念書,我過幾天來看你。”我知道無望了,隻得勉勉強強跟著魏教習到裏邊去。

這學校的學生,都是些鄉下孩子,她們有的穿著打補釘的藍布褂子,有的頭上紮著紅頭繩,見了我都不住眼地打量,我心裏又彷徨,又淒楚。在這滿眼生疏的新環境裏,覺得好似不係之舟,前途命運真不可定嗬,迷糊中不知走了多少路,隻見魏教習領我走到樓下東邊一所房子前站住了。用手輕輕敲了幾下門,那門便“呀”的一聲開了。一個女郎戴著蔚藍眼鏡,兩頰嬌紅,眉長入鬢,身上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長衫,微笑著對魏教習鞠了躬說:“這就是那新來的小學生嗎?”魏教習點點頭說:“我把她交給你,一切的事情都要你留心照應。”說完又回頭對我說:“這裏的規矩,小學生初到學校,應受大學生的保護和管束。她的名字叫秦美玉,你應當叫她姐姐,好好聽她的話,不知道的事情都可以請教她。”說完站起身走了。那秦美玉拉著我的手說:“你多大了?你姓什麼?叫什麼?……這學校的規矩很厲害,外國人是不容情的,你應當事事小心。”她正說著,已有人將我的鋪蓋和衣物拿進來了。我這時忽覺得詫異,怎麼這屋子裏麵沒有床鋪嗬?後來又看她把牆壁上的木門推開了。裏頭放著許多被褥,另外還有一個牆櫥,便是放衣服的地方。她告訴我這屋裏住五個人,都在這木板上睡覺,此外,有一張長方桌子,也是五個人公用的地方。我從來沒看見過這種簡陋的生活,仿佛到了一個特別的所在,事事都覺得不慣。並且那些大學生,又都正顏厲色地指揮我打水掃地,我在家從來沒做過,況且年齡又大幼弱,怎麼能做得來。不過又不敢不做,到煩難的時候,隻有痛哭,那些同學又都來看我,有的說:“這孩子真沒出息!”有的說:“管管她就好了。”那些沒有同情的刺心話,真使我又羞又急,後來還是秦美玉有些不過意,撫著我的頭說:“好孩子!別想家,跟我玩去。”我擦幹了眼淚,跟她走出來。院子裏有秋千架,有蕩木,許多學生在那裏玩耍,其中有一個學生,和我差不多大,穿著藕荷色的洋紗長衫,對我含笑地望,我也覺得她和別的同學不同,很和氣可近的,我不知不覺和她熟識了,我就別過秦美玉和她牽著手,走到後院來。那裏有一棵白楊樹。底下放著一塊搗衣石,我們並肩坐在那裏。這時正是黃昏的時候,柔媚的晚霞,綴成幔天紅罩,金光閃射,正映在我們兩人的頭上,她忽然問我道:“你會唱聖詩嗎?”我搖頭說“不會”,她低頭沉思半晌說:“我會唱好幾首,我教你一首好不好?”我點頭道:“好!”她便輕輕柔柔地唱了一首,歌詞我已記不得了。隻是那爽脆的聲韻,恰似嬌鶯低吟,春燕輕歌,到如今還深刻腦海。我們正在玩得有味,忽聽一陣鈴響,她告訴我吃晚飯了。我們依著次序,走進膳堂,那膳堂在地窖裏,很大的一間房子,兩旁都開著窗戶,從窗戶外望,平地上所種的杜鵑花正開得燦爛嬌豔,迎著殘陽,真覺爽心動目。屋子中間排著十幾張長方桌,桌的兩旁放著木頭板凳,桌上當中放著一個綠盆,盛著白木頭筷子和黑色粗碗,此外排著八碗茄子煮白水,每兩人共吃一碗。在桌子東頭,放著一簸籮棒子麵的窩窩頭,黃騰騰好似金子的顏色,這又是我從來沒吃過的,秦美玉替我拿了兩塊放在麵前。我拿起來咬了一口,有點甜味,但是嚼在嘴裏,粗糙非常,至於那碗茄子,更不知道是什麼味道,又澀又苦,想來既沒有油,鹽又放多了,我肚子其實很餓,但我拿起筷子勉強吃了兩口,實在咽不下,心裏一急,那眼淚點點滴滴都流在窩窩頭上了。那些同學見我這種情形,有的誹笑我,有的談論我,我仿佛聽見她們說:“小姐的派頭倒十足,但為什麼不吃小廚房的飯呢?”我那時不知道這學校的飯是分等第的,有錢的吃小廚房飯,沒錢就吃大廚房的飯,我隻疑疑惑惑不知道她們說什麼,隻怔怔地看著飯菜垂淚。直等大家都吃完,才一齊散了出來。我自從這一頓飯後,心裏更覺得難受了,這一夜翻來覆去,無論如何睡不著,看那清碧的月光,從樹梢上移到我屋子的窗欞上,又移到我的枕上,直至月光充滿了全屋,我還不曾入夢,隻聽見那四個同學呼聲雷動,更感焦躁,那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直到天快亮,這才迷迷糊糊睡了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