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事1(1 / 1)

我從來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個單位叫茶葉公司!我上大學隻做了兩件事:看書,睡覺。從大三開始,同學們就為著分配東跑西跑。我卻是整個就睡不醒。直到知道自己被分配到茶葉公司那天,才像從睡夢中驚醒。腦子嗡地響了好半天,似乎那個夏天所有的蚊子都鑽進了我的耳朵裏。

我還從來沒有碰過茶葉,隻喝白開水,想奢侈了就喝可樂或汽水。咖啡我想味道一定不錯,但那會兒我還沒有口福消受。我爸爸也不喝,喝不起。他口渴了就喝涼水。他用木瓢舀了涼水,仰著脖子就灌,喉結急劇地上下竄動,就像有隻甲殼蟲在裏麵拚命往上鑽。涼水還會從木瓢兩邊流出來,濕潤了爸爸紅紅的胸膛。胸膛便冒著汽,有點像鐵匠淬火。我讀高中的一個暑假,隨爸爸在田裏收稻子。太陽很老,曬得我頭發蒙。爸爸口渴了,取過田邊的竹筒,咕呼咕呼地灌了幾口涼水,然後把竹筒遞給我。我搖搖頭,沒有接過竹筒。其實我渴得喉嚨都快粘到一塊了。爸爸怪笑一聲說,你小子有本事就著勁讀書,做個城裏人了,天晴在陰處,落雨在幹處,坐板凳,搖蒲扇,吃白米,喝清茶!爸爸知道我不敢喝涼水。我是命賤人貴,喝涼水肚子就痛。我媽媽總是把我身體孱弱的罪過攬在她的身上。她說懷上我那年,正遇大荒,她總是吃不飽,而她又不敢像別的女人那樣,夜裏摸著黑,去偷生產隊裏的紅薯。那年田裏的稻子沒收幾粒,地裏的紅薯卻脹得好大一個的。那年啊,隊裏的紅薯堆得山一樣高!媽媽後來老是同我說起那年的紅薯,我才慢慢明白,她其實一輩子都在後悔當時沒有去偷隊裏的紅薯,才讓我身體這麼孱弱。我爸爸卻認為當年日子那麼苦,他們還生了我,養了我,算是我的運氣了。不然啊,你還是一口痰哩!小時候聽爸爸這麼說,我隻覺得自己原本髒兮兮的,本是一口痰。隻為我的單薄,他總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我早先對茶葉的印象隻有小時候聽過的一首歌《挑擔茶葉上北京》。這首歌調子太高,拖得老長,我唱不上去,唱不上去我就不唱了。這也就是我的個性,不肯勉強做任何事情。這其實就是懶,沒本事。別的同學四處聯係單位去了,我卻想自己一個農民的兒子,現在成了城裏人了,知足了,還挑什麼單位?可真要我去茶葉公司,我著急了。沒想到多年前的那個夏日,爸爸無意間的一句風涼話,竟一語成讖。

可我真的不想到茶葉公司去喝清茶。別的係別的班我不知道,隻知道我們班五十四位同學,僅有六位分配到了企業,而我去的茶葉公司,誰也沒聽說過!就幾片破茶葉,還用得著專門成立什麼公司?我讀大學那會兒,雖不怎麼爭氣,想的卻都是些天下大事,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茶葉!見我憤憤不平,有的同學說我農民意識。我愈加憤怒,幾乎要動手打那位同學。我本來就是農民的兒子,最恨別人說我農民意識。他們有關係有門路找到了好單位,卻不許我生氣。我生氣了就是農民意識!農民倘若安分守己,城裏人就讚美你樸實、厚道。你稍稍動腦筋想些問題,就是農民式的狡黠。你若執意要平等,就是農民意識!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這個農民的兒子,成天睡在學校宿舍那張破床上生氣,每翻一次身都震得床鋪吱吱響。那些找到了好單位的同學,有意撮起雞**那樣的嘴巴,吹小曲。我滿腦子農民起義的想法,血都快煮沸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