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遇見”三毛(2 / 3)

下山時候,我們遇見了趕羊的當地人,我們跟著羊群慢慢前行。時間在真正的大自然麵前是沒有意義的,就像是一隻貝殼,它不會和上帝討價還價,不過是躺在那裏,變成了永恒,一點點幻化成沙粒。

樹不喜歡住在大城市,我們一起住在巴塞羅那的小鎮,鎮子裏有諸多高迪學生的建築作品,去市中心很方便,去看日落更方便,家附近就有這樣一處荒野。有時候,我們自嘲是大城市的鄉下人,即便離不開那些大城市的必備品,可是心卻給了寧靜的鎮子。

“遇見”三毛

越讀三毛的文章,越覺得她每一次流浪的背後,是對生兒育女安家落戶的渴求。《滾滾紅塵》裏,聽到林青霞說的那句:“你餓不餓,累不累?”我立刻笑了,那簡直就是三毛自己常愛說的話,她愛關心人,無論是對在撒哈拉被賤賣的啞巴奴隸,還是加納利甩不掉的賣花女,或者是南美洲遇見的高燒不止的荷蘭女孩。

我並不覺得三毛是瀟灑的。她去西班牙孤身留學,是因為初戀的失敗;她再次回到西班牙,是因為德國未婚夫的死帶來的絕望;她去撒哈拉流浪,是因為荷西的相隨;她去加納利定居,是為了遠離撒哈拉戰火,與荷西過上安定祥和的生活。

這裏屬於泰爾德(Telde)小鎮的郊外,開車很容易到達。沿著山路一直走下去就是大海,海天的分割線似乎觸手可及。小鎮很安靜,不時有居民開車出門或者回來。我不由得想起了和樹參加的一次家族聚會,是在加泰羅尼亞一個沿海小鎮,一棟很大的彩色房子,是樹舅舅的家。沿著房子一路走下坡,也同樣是大海,周圍也很安靜,有些房子門口堆滿了報紙,可能還未到主人來此度假的日子。支走了友人,我選擇一個人在三毛家門口停留。思緒太多,一個人的時候才能梳理。這時,鄰居探出頭來,是一個大約六十歲的女人,很瘦很白。她說了一串西班牙語,口音濃重我沒能聽懂,搖了搖頭。結果,我突然聽到“三毛”兩個字,原來之前她一直在問:“你是不是找陳平?”

陳平,這個名字對於很多人來說有些陌生,大家熟悉的是三毛這個名字,可是那個女人卻問我是不是找陳平。我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她就口氣很凶地說:“隔壁三號就是她的屋子。”隨後就轉身走回了屋裏。而我,還停留在那一刹那的驚訝中。為什麼她隻稱呼為陳平?為什麼這個女人那麼凶?我停留了很久,不肯就這樣走了。就這麼,我一直坐在三毛家門前。這時,屋子裏有人出來,一個中年男人。我前去打招呼,中年男人卻不理我。終於,我知道了他們冷淡的緣由,原來他們已經對無數遊客的來訪厭倦了。這一刻,我很討厭自己為什麼要來到這裏,為什麼要去打擾這些無辜的居民?

在這裏徘徊的時候,我想到了那個強悍的賣花女人,那個和三毛一起拾荒的友人,三毛在這裏獲得了寫作的靈感,她時常去市中心超市買菜,等待荷西回家,兩人一起布置小屋……這裏是三毛曾經快樂過、哀傷過、自閉過的地方,多少次三毛出入這裏,想想這些,我就不由得發抖。

三毛的家,沒有典型的西班牙式遮光窗戶,隻是簡單的白色織布窗簾,院子裏麵高大的椰子樹一直都在。上山後,看見遠方在雲中的帕爾馬(Palma)山,那是荷西葬身的地方。三毛曾第一次抵達便說:“覺得這座島不對勁。”最終,我沒有去那裏,隻是這樣遠遠看著。它很美,美到像是毒藥,如果七座島嶼中沒了它,三毛與荷西的故事或許就此改寫了。

沿著山路去海邊,隻有五分鍾的路程,我卻走得很慢。我打電話給樹,“你猜我在哪裏?我終於還是去了三毛的家。”“傻瓜,哭什麼?”他問道。“那麼多的相似,我隻希望到此為止。我不想失去你。”不知為何,我淚眼婆娑地說出這些話。“我說過,我不去潛水,我隻是愛遊泳。其他時候,我就和你在家裏吃著薯片看電影,好嗎?”樹有些不知所措。

沙灘上,許多年輕人赤裸著身體曬太陽、下海嬉戲,而我的心情也越來越平靜。天空很藍,風輕雲淡。臨走前,我回到三毛的家,那個女人——三毛的鄰居又出來張望我。我對她說:“是不是很多人來這裏?如果是,真的很抱歉。”她隻是說沒事,就又轉身了。我對著她的背影有禮貌地說:“再見。”她卻回複我:“很快見。”

加納利環島之行

最後一天,我們決定用五六個小時開車環島,然後直接開往機場。加納利島麵積並不大,沿島有環形公路,因此五六個小時環島是可能的。車沿著山路行駛,一個又一個轉彎,左邊是山,右邊是海,像極了加泰羅尼亞。

山中的小鎮令人歡喜,簡單的小房子,當地人黝黑的皮膚在太陽照射下格外可愛,還有大團大團鮮豔的花朵。可是開到了臨海地帶,就是一棟棟巨型的酒店,還有一個個旅行團。在三毛那個年代,這裏的旅遊業就已經發達起來了。途中,我們停在一個觀景台上,立刻有個戴著墨鏡的中年男人過來幫我們倒車指路,替我們開車門。男人還遞過來了一個盤子,盤子裏麵是一個個用牙簽紮好的小點心。開車的沙同學伸手去拿,我見狀立刻說:“還給他。”然後對那個男人用西班牙語說:“謝謝你,我們不需要。”他立刻將沙同學還給他的那塊蛋糕扔在地上,用腳碾了起來,咒罵道:“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的渾蛋。”說完,轉身就回到了他的小店裏。看他這樣的反應,我順理成章地認為:果然是一個靠小聰明賺錢的人。和樹一起在西班牙南部塞爾維亞的時候,街頭就有人幫忙倒車,最後索要一歐元報酬,如果不給他們錢,就惡意劃你的車,簡直就是強盜。更有許多來自南美洲的婦女,人手抱著一個可能撿來的小孩,遊走在街上騙取遊客同情心討錢,這種情況很普遍。可能是見到太多這些為了麵包不惜騙人的把戲,我不得不提高了警惕,人心也變得不再柔軟,但換來這樣的咒罵,卻也是意料之外的。下車後,大家都去拍照,我就在一旁觀察那個男人。又有車開來,他立刻端著盤子迎了過去。他協助別人停好了車,又前去開車門,將手裏的小吃遞過去,對方接過去後,他便轉身回到店裏麵了。他竟然沒有要錢!看著這一切,我不由得內疚起來。我們對他的好意根本不領情,還誤會了他,所以他反應才那麼大。於是,我走到他邊上解釋道:“對不起,因為在巴塞羅那……”他翻了翻白眼,惡狠狠地說:“走吧,再見了,再見了,永遠不見了。”後麵的話雖然到了嘴邊,我卻隻能吞下去。

我們拍完了照,倒車離開觀景台,我從後視鏡看見他其實一直在看著我們。不知道為何,我感到很羞愧,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為了保護自己披上了偽裝的針刺?童年時候,我們把世界想得很好,大人說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將世界改變了。

我想起一次和樹在巴塞羅那擁擠的地鐵上,樹突然大叫:“把你的手拿開!”我抬起頭,看見對麵一個東歐模樣的男人惡狠狠瞪著我們,他的手從一旁不知情的日本人的口袋裏拿了出來,而周圍人卻假裝沒有看到,生怕被小偷報複。在微博上,我們會轉一些令人心酸的帖子,滿懷正義感,可是現實裏寧可買冰激淩也不願意把錢施舍給門口快要凍死的活人。我們每個人都願意相信自己是善良的,可是心裏卻始終不肯拋棄那個敲打的算盤。有時候,我願意做一個簡單的鄉下人,從來沒有進過大城市,從來沒有那麼多的主意和想法,耕地趕羊,奔跑在田野上……

當飛機抵達巴塞羅那的時候,終於看到了熟悉的海岸線,還有如同星星般散落一地的燈海。當樹出現在接機口,我突然有一種到了家的感覺,一座城市,隻有離開再回來你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

很久之後,我腦海裏仍然會浮現加納利的樣子:清晨日出前的無人沙灘,夜晚熱鬧的街市,那些穿著彩色亮眼衣服的非洲人叫賣木雕……

我依然記得三毛鄰居的那一句“很快見”。

撒哈拉就在一旁,所有的夢觸手可及。

離開家,我就成了最勇敢的人,小時候,父親給我講過一個故事。

遠古時期,人類是群居在洞穴裏麵的。那時候,他們會派群體裏麵最勇敢的人,讓他出去走一圈,回來以後,給大家講他在外麵看到的東西。就這樣一點點一點點地有了知識,人們開始對外麵的世界有了了解。

那時,我就告訴自己,我想要當那個最勇敢的人。

跨出第一步的勇氣到底是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當高中好友念叨著要去哥本哈根的時候,我還在覺得去香港像是登天。我的天空很窄,窄到隻有一絲光線就能讓我很知足。哥本哈根在哪裏我不知道,也不在乎香港和哥本哈根的差別,我隻是覺得,離開家,我就成為了那個最勇敢的人。

六歲那年,我離開在上海閘北區的外婆家,結束了野姑娘在弄堂裏尖叫奔跑的日子。從父親騎著他那輛破舊而巨大的自行車把我送進小學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生活在虹口區。我在這裏讀完了小學,然後讀中學。我一度認為,大學、工作、結婚以及養老都會在這裏度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