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學會了莊稼人愛唱的一支山歌:陽婆嘛升喲月婆嘛落,月兒嘛明明喲好唱歌,夢裏頭尋下嘛好光景的兒喲。
就這麼走喲就這麼過。這是一塊貧瘠的土地。
六盤山餘脈向這裏悄然分出一支,成為陝甘兩省一道天然屏障。人們叫它大西嶺;陝北的黃土高原,也向這裏伸出一角,化做一塊平坦的塬,人們叫它桑塬。
半山半塬的地方,照理說得天獨厚。
塬上土地可種五穀。山可取柴薪,果木,藥材。
遺憾的是,這山是讓主脈推出來的支支岔岔;這塬,又是讓擠出來首當其衝任憑雨水河水衝刷剝割的邊邊角角,誰的光也沾不上。
歲月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八年,在這裏還能見到笨重簡陋的木犁,吱吱呀呀的木輪牛車和嗡嗡響的青石大磨。人們對於電,竟然毫無概念。
這是一塊古老的土地。
渭水流域,是中華民族的搖籃,是漢文化文明的發源地。
這一帶方圓百裏內,曆史上稱為周原,也就是周王朝興盛之地。
方誌上多有記載說,這裏的百姓好稼檣,務本業,有上古先民之遺風。《詩經》上也說:周原蕪蕪,堇茶如怡。蕪蕪就是肥美之意,堇茶就是一種菜。
這樣肥美富庶之地,連菜都跟蜜糖一樣甜美。如今,也隻是在莊稼人心裏留下一段遙遠得不能再遙遠的古老話題。歲月無情,給這塊土地留下條條紋路,那粗的紋路是溝;那細的紋路,便叫壑;溝溝壑壑之間,便是梁便是峁這溝溝壑壑梁梁峁峁便像一道道繩索,把這塊土地捆縛得鐵緊,外麵的風一絲兒吹不進來,裏麵的氣一縷兒透不出去。
就是這麼一塊貧瘠蒼老的黃土地,卻寄托我多少思念!那時候的我,隻有十六歲,卻過早地離開父母和家庭,過早地負起生活重擔。同莊稼人一道,為生計做過難;為天不下雨歎過氣;也為收麥時天要落雨揪過心;為苦辛勞作一年隻分得不足百斤口糧發過愁。
我也和莊稼人一道敲著大鈸,強作出笑容,把不是餘糧的餘糧,把餓肚子擠出來的公字糧,豐收糧送進糧庫裏,我也為無盡無頭的苦重活路累得淌過淚。
然而,這山山水水草草木木十餘年來總纏繞在我心間,留在夢裏,讓我咀嚼著那苦澀的味道一天天長大成人。
而今,我離她近了,嗅得出誘人的麥香和汗氣。
十餘年並不是一場夢,我踩著那曲曲彎彎的小徑去了。忘得了嗎?那村嫋嫋炊煙中朦朧的小村。還有那人質樸可親的男男女女。
我們曾一道沿著這曲折的小徑走,迎來一個十六歲的學生娃,送走的,卻是一個成熟的大後生。
這小徑上印下了多少足跡?每一個足跡又藏著多少故事?悲的喜的甜的苦的。
每個故事裏,又都留下我那日夜思念的男男女女小村人艱難又堅韌的足跡。
我思念著他們一個叫做桑樹坪的小山村的男男女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