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1 / 2)

去有些複雜。

今晚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許合子索性也將鞋脫掉.赤摞的腳踩在了細沙裏,一步步走到一塊巨大的礁石邊,抱著膝坐在上頭:“借我一個肩膀,就把故事告訴你。”

他笑了,重新坐上礁石,把肩膀借給她。

“那個傍晚……那個我在遊艇上重新見到他的傍晚……距離我思念他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十年。”

那麼多的往事,要從何說起呢。

是那個秋天的午後,他拿著一杯水從走廊的那頭漫不經心地走來?還是春天的課堂上,他總是埋在臂彎間悄然無聲就睡著的側臉?是腿上打著石膏可憐兮兮地躺在病床上卻咬牙切齒地嚇唬她的“樂廠公”?還是華燈初上的夜裏忽然摘下小黃鴨頭套,頂著一頭亂發的美少年?

不知不覺,她覺得自己像打開了話匣子。

很久沒有和人這樣說起過去。那個人的好,那個人的不好。那個人的笑容,那個人生氣的模樣。仿佛不用回憶,自然而然地,耶張臉便浮現在心頭。

許合子忽然想起一個很久前聽到的小故事。一個臨海而居的畫家,在海邊建了一座小屋.露台很大.種著小盆的花。每天清晨他搬出畫架,在一片花香中對著大海畫它的模樣。他畫晨起的沙灘,畫午後的浪,畫日暮的海平線,可以就這麼一直畫,一直畫,直到日落西山。後來忽然有一天,這畫家失明了。

有人勸他離開這夜裏風寒的海邊小屋,他隻是搖頭不語。失去了光和亮的人,仍然在畫著大海,甚至顛倒晨昏。他的追隨者問他,您不是已經雙目失明了嗎?畫家隻是平靜微笑,我雖然看不見大海,心中卻有一片海。

“那個人……是我心中的一片海。”許合子忽然微微一笑,那笑容自然到不露痕跡。那樣深的夜,燈安靜地躺在他們腳下。賀宵憑著那一點光亮看清了她彎起的眉角,甜蜜到令人隻覺哀傷,“就算失去,也一直未曾離開。”

“隻是,是我親自埋葬了它。”

像米蟲一樣寄人籬下的少女,表麵刻薄卻暗懷心思的少年。老房子失火一般再婚的男人,落魄半生卻忽然變成闊太太的女人。除卻那些金碧輝煌的表麵,這是一個再奇異不過的家庭。和樂铖白一起漸漸長大的三年裏,許合子褪去了昔日的幹瘦,漸漸地多了一種溫柔的靜默。

她記得自己第一次穿上晚禮服,和樂铖白作為樂家的一雙小兒女出席父母的酒會時,他眼裏是毫不掩飾的驚訝。

那是一條璀璨至極的長裙,小金片從胸口一直綴滿腰際,波浪般翻湧的裙角,襯得纖腰一握。露背的大V,讓她的肩骨看上去有些瘦削。

許簡珍親自為她上妝,是鮮明的“許氏風格”,有些風塵氣。但是因為十七歲的年紀,她一笑,露出淺淺的酒窩,又是天真的孩子氣。

他穿黑色的燕尾服,翩翩少年立於轉梯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瞧。直到她伸出手,把手有些不安地交給他。

沉默微笑的許合子,言笑自如的樂铖白——無論走到哪,周中信總是樂意將這一對小兒女介紹給別人。

派對盛大,許合子頭一次見到這種仿佛隻能在好萊塢嘲諷上世紀20年代紙醉金迷的電影中才能見到的場景。金器和銀器堆滿了長桌,美酒仿佛永遠也喝不完,山珍海味做得精致而小巧,撤下的東西立即有人換上。

女人們的歡聲笑語,男人的應酬。在這樣的世界裏,隻有樂铖白是真實的。他似乎正和她一樣,無比清冷地站在局外看著那些人。在漫長的成長歲月中,她覺得自己更了解他了。他好看的笑容背後,偶爾閃過的一絲茫然厭倦,他那看似水遠不耐煩的交際中隱藏的焦灼,似乎不用言語,她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仿佛這顆心,是他與她共用的。

他帶她中途逃出宴會,許合子脫下不合腳的高跟鞋,赤著腳跑過沾滿夜露的草地。他握著她的手心,溫暖又緊張,直到跑得兩人都氣喘籲籲。

“你不是我的妹妹。”少年的樂铖白忽然伸出雙手捧住她的臉。許合子的眼睛吃驚地瞪大。他的手一用力,她的臉立即變得肉嘟嘟的。似乎覺得這樣的她看著比平常更可愛,他忽然笑了,很快卻又收住笑容。

“你不是我的妹妹,許合子……”喘熄漸急,他在夜裏凝視她的眼睛發著亮,“你……你聽懂了嗎?”

“聽懂了。”她輕輕出聲。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瞪著眼,仿佛她是世上最可怕的怪物。

她卻苦笑一聲說下去:“我不是你的妹妹,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周叔叔……他也隻是出於客套才會向別人那樣介紹我。我……我不會對屬於你的東西動半分念頭,你放……”

最後一個字還沒來得及吐出,她的嘴卻被人狠狠地堵上。少年的唇灼熱得不真實,夜露裏,他的一雙眼似乎寫滿了什麼,像山洪、像海嘯,像馬上便要傾瀉爆發的巨浪,卻又隻是在睜開瞥了她一眼的瞬間,再次忍無可忍地閉上。

來不及相信……也沒法抗拒。她緊張得蜷起的手指抓緊又鬆開。那一句“你放心”,終究沒辦法說完了。

就是在這樣一個夜露清涼的夜晚,在許合子覺得命運似乎眷顧自己到令人難以置信的晚上——另一樁災難卻才剛剛埋下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