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也說:“有些草牲口不吃的,不要割回來。”
我分不清什麼是山茅草,狗尾巴草,和酸棗枝子。更不知道哪些草牲口不能吃。一家人為我的笨拙和無知哈哈大笑。
青竹坐在房頂上,她停下不吃飯,歪著個頭,靜靜地,一聲不響,仔細聽我們說話。
晚飯後,我回到屋裏,在我的枕旁看見一張紙條:“明天我交你各草。不要給別人說。”
是一筆一畫寫的,筆跡很認真,雖然寫得大大小小地,還有錯別字。一定是青竹寫的。我心裏暖暖的,把這紙條小心藏起來才睡覺。這張紙條我後來收藏了幾十年。
第二天早晨,我爬上村後的山坡,遠遠就看見青竹站在一棵大樹下等著。她帶來兩根捆草用的繩和兩把磨利的鐮刀,我也帶來一根繩和一把鐮刀。她用手指在我的鐮刃上試一試,對我皺一皺眉頭,癟一癟嘴,意思是我沒有把鐮刀磨利。又把我的繩子兩頭纏在她兩隻細小的手臂上,用力一扯,就扯成了兩截。然後對我瞪一瞪眼睛,指著我的繩子和鐮刀,再癟癟嘴。臉上一股頑皮的笑容。我知道她是在批評我沒有把準備工作做好。她繼續做著手勢和表情,指指我的繩和鐮,再指指坡上的草,把兩手一攤,聳聳肩頭。這時我完全懂得,她要說的話,翻譯成知識分子的語言,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但是她表達得似乎簡潔得多,而且使用的隻是幾個身體的姿勢。
我們馬上開始。我跟在她身後,首先是找一片好地方。我們翻過一個坡,來到一個野草又厚又高又密的山窪。怎麼我原先就找不到這種地方?她一彎腰,鐮刀便在她手下飛快地舞動起來,隻聽見嚓嚓嚓的響聲。我緊跟在她身後,她怎樣割,我就怎樣割。不一會工夫,兩人已經割下高高的一堆,比我一天割的還要多。她像個小螞蚱,隻往草厚的地方蹦,我緊跟著她,累得滿頭大汗。
她大約是聽見了我的喘息聲,她示意休息。我們走到一塊大石頭前,我坐下,她把我割的草抱來一小堆,放在我麵前。自己盤腿坐在我對麵的泥地上。
她開始給我上課了。原來我割下的草裏,有許多種是牲口不吃的。她把那些一一挑出來,排成一行,放在我腳下,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張紙和半截鉛筆來。她是早有準備的。
她開始寫了,寫以前,先抬起頭,用她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對我不好意思地瞧瞧,我懂,她是說自己寫得不好,讓我不要笑話她。她指一種,寫一個名字:刺頭,硬葉子,苦芽子,毛瘌子,狗屎苗苗,臭杆杆……我就一個個地認,讀給她聽,再牢記在心裏。
有的字她不會寫,“瘌”字,她寫成“拉”,我想應該是瘌,因為那種草的葉片上盡是紮手的硬毛。“狗屎”她寫成“狗十”,“臭”字她也不會寫,就把那苗草遞到我鼻子底下叫我聞,嘴巴做出發“臭”字聲音的口型叫我看。
我把她不會的字給她寫出來,她趁勢就來坐在我身邊。她又在紙上寫了“交你各草”幾個字,臉上做出詢問的表情。我懂她的意思了。馬上給她寫了“教”和“割”兩個字。她立刻就照樣每個字寫三遍。
這時我想到問她:“為什麼你教我割草,不叫我給別人說?”
她用手勢告訴我:“他們不喜歡我。爸,媽,哥,妹妹。”
“你喜歡他們嗎?你爸媽,你哥和你妹妹?”
她認真地點頭。
“你聽我說:你是個好姑娘。我們都喜歡你。我還會讓大家都喜歡你。好不好?”我這樣安慰她說。
她笑得咧開嘴,不住地點頭,說明她是真希望這樣。
中午我們背著兩大捆草回來,稱一稱,一共七十五斤。下午我們又割了七十斤,兩人得了三個半工分。我請狗不理(他是記工員)給我記一個工,餘下的給青竹。當然應該這樣。狗不理卻偏向我,給我記了兩個工,給她記一個半。
采粽葉的那一天
端午節頭一天正好是我們下放人員的休息日,上午,我奉大娘命,跟青竹去村對麵河灘邊的蘆葦叢裏采粽葉。我們提一隻籃子,興高采烈地往河灘裏奔,她像隻小燕子,一聲不響,輕盈地往前飛,我緊跟著她,感到愉快極了,好像天更藍了,跟隨我們身後飛來的幾隻烏鴉,也不討人嫌,那哇哇的叫聲比平時好聽多了。
河灘上空氣好新鮮,蘆葦叢裏更是一陣陣的清香。鑽進那遮天蓋地的綠色叢林,好似沉入一片無邊無際的汪洋,而你卻呼吸得更加自在而舒暢,真是一個無比美好的奇妙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