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她滿頭是汗,陣陣涼風吹來,便把她脫下放在一旁的上衣給她披在肩頭上。她很感動,抬起眼睛盯住我,再給我一次甜甜的笑,仍是一聲不響。
我讓她去休息,由我來給鍘刀喂草,大伯點頭同意了,她才起來讓位子給我。見我笨手笨腳的樣子,她不停地指導我該怎樣做,她一次兩次地給我示範,直到我完全會做了,才去立在一旁。但是她自始至終不說一句話,隻是用手勢給我比劃,時而還拿起我的手,叫我學她的樣子做。我到羊角嶴村裏,第一個把著手教我幹農活的,是青竹妹妹。
第三天,我開始去上工,和幾個老鄉在地裏鋤苗,青竹跟幾個和她同齡的小姑娘遠遠走來,不知是去做什麼。一群女孩在一起,嘰嘰喳喳地有說有笑,但是我發現唯獨青竹一個人一聲不響,她好像也不很合群,老是一個人走在大夥的後邊。她從我們幹活的地頭走過時,見我把衣服脫下扔在潮濕的田坎上,就給我拾起來,掛在樹梢上。她並不喊我,隻用手指一指,再朝樹梢撅撅嘴,讓我不要找不到。
已經三天了,我還沒聽見過她說話的聲音。
下工回來,我累得一頭倒在炕上。忽然好像覺得屋子裏有些異樣,原來是聞到一股清新的幽香。我抬頭看見炕邊土台上多了一隻瓦罐,裏麵插滿一種白色的小花,不知叫什麼花,那香味真是太濃、太誘人了,不僅充滿了整個屋子,而且立刻浸透我的肺腑。當然是青竹采來的。
大竹回來,我指給他看,他也很愛聞這種香味。他說,青竹是采給我的。
青竹給我和大竹打來洗臉水,我謝謝她的花,說我很喜歡。她笑得合不攏嘴,但還是不說話。晚飯時,她給我盛飯盛湯,還非要我把整個一隻餅子吃掉。飯後又給我把洗腳水送到炕前。我實在過意不去,請大伯大媽叫她不要這樣做,而他們卻說她應該做,讓我心裏更是不安。我又在炕上對大竹說,叫他告訴青竹,以後不要再這樣照顧我。而大竹竟然也認為青竹伺候我和他是理所當然。他說:“她不幹這個還能幹啥?”
“她也應該跟你一樣上學才是。”我說。
“她上過學,七年多以前,生一場大病,就不能再上了。”
“為什麼?”
“自那以後,她就不會說話了。成了個啞巴。”
“啞巴?!青竹是啞巴?”我震驚了,呆坐在炕上,身子好像不會移動。
“她是個啞巴。七年前那場病以後,她就不會說話了。”
“什麼病?”我急忙問。
“我也不知道。反正那以後她就啞巴了。隻上了一年多小學就停下來。好在還聽得見。就是不能說。”
是的,她的聽覺沒有壞,而且很靈敏。所以我幾天來都沒想到,她默不作聲是因為不能說話。
這實在太殘酷了!多好的一個小姑娘!
我心裏難過。尤其讓我難過的是,大竹還告訴我,一家人都不喜歡她,嫌她是啞巴,將來不會有出息,一輩子都是個累贅。
這一夜我都沒有安睡。
“明天我交你各草……”
青竹已經習慣於命運強加於她的沉默。她會用各種靈巧的手勢,輔以眼神和表情,表達她所要表達的意思。和她周圍的人溝通,在她並沒有任何困難。我也很快就能和她溝通。她還有另一個與別人交流的渠道:她會把她想說的話寫在紙上。她上學時,曾經是班級第一名,現在還能寫大約三四百個字。
自我來以後,她不像從前那樣老是獨自蹲在角落裏。她變得活潑了。一有空就幫我做事,還向我問這問那。她使我更迅速也更愉快地融入這個家庭。家裏人好像也因為她的變化,不再那麼討厭她。
我的農活技術還很差,隊裏往往隻能分配我上山去割喂牲口的青草。幹這個不需要技術,割四十斤記一個工分,而我拚命幹一整天最多隻能割二十幾斤,中間還夾著許多牲口不能吃的雜草。我為此很是苦惱。一天晚飯時,大伯和大竹邊吃飯邊教我怎樣割草。
大伯說:“你要挑那些長長的,比如山茅草和狗尾巴草那樣的草割,容易找見,分量也重;不要割那些趴在地上的,割半天也割不到一斤。”
大竹說:“不要把酸棗枝子割進來,那上邊有刺,要紮牲口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