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喪事格外簡單。殯儀館內隻有我與知秋兩個人。我執意要將母親的輪椅一並陪葬,但是掌管焚屍爐的老人卻不讓,絮絮叨叨地吵嚷了起來。我煩不勝煩,便作罷,一個人走出空空的大廳來,又似乎覺得不妥,轉身回去,抬頭又一次赫然看見母親的遺像。
她眼裏似有層霜,與世間相隔,由此終於得到了寧靜。
葉知秋仍站在我的旁邊。她臉上的妝還是那麼的濃,隻是再也不比十幾二十歲,皺紋開始明顯。言笑之間一層又一層地浮動,像臉上長了年輪。我明白,枉然走過了這麼多人的身邊,意欲停留,但總還是要與他們錯肩而過。她是老了,並且依然在繼續衰老。我也是。
殯儀館裏又進來一大幫烏煙瘴氣的人來送葬,麻木的表情多於悲傷的表情。我抱著母親的骨灰盒與她一並逆著人群走出來。盒子上裹著一匹黑緞,在擁擠中起了皺。
那天夜裏我回了母親的家。
母親的死,竟然是因為誤食了有毒的蘑菇。那不過就是再尋常不過的一頓飯。她好久沒有吃過蘑菇,從一個鄉下姑娘那裏買來做湯……她喝了湯中毒,死前呼救,卻沒有人在她身邊。有人幾次來找母親做衣服,敲門無人答應,聞到了屍臭,報了警。
我愧疚但沒有用。太多的偶然鑲嵌在注定中。奈何不得。愧疚但沒有用……
母親走了,這裏空寂似墓穴。她走得那樣的急,好像隻是臨時出門打一瓶醋。未完工的衣服布料還在縫紉機上掛著,褶皺中還留著縫衣針。我呆滯地盯著那堆布料,心裏哀痛。
知秋站在我的身邊,沒有言語。我們頓時像兩個幼小孤兒。
夜裏我們睡在母親的遺床上。躺下的時刻我心裏默默掐算,究竟這番情形已經闊別了何許經年。往事紛雜,無從說起,彼此也就沉默。知秋默默地念了一句,一生,我困了,我先睡了。便閉上了眼睛。
從來沒有溫和的生命,從來沒有。我耳邊忽然響起了這個聲音。側過頭去,卻看到她已經靜靜睡著。這似乎是她心裏在與誰言談,不慎被我聽到。閉上眼睛,後來我就又看見了洛橋的水光燈影,浸透在些許零落的槳聲之間。我知道我入了夢。
翌日醒來知秋已經不在。電話也打不通。我早就習慣。本來是想叫她來一起給母親選墓,安葬,現在看來都隻有一人操辦了。我隻是為母親覺得淒涼。
葉知秋一走了之的習性,這麼些年真是絲毫沒有悔改。
一個禮拜之後安葬了母親,知秋還是沒有音訊。母親的故居我實在舍不得變賣,這老房子有太多年了,留著是對的。留著我便能夠聽到記憶,能夠挽留家的駐息。這是她唯一遺產,而今屬於了我,我不會舍棄。
兩個月之後,秋日已深肅。我在一個落著雨的下午給母親的墳墓上了香,決定要走了。臨走之前我去找葉知秋告別。但不過是徒勞,她再次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我無奈,一個人離開了故國。▃思▃兔▃網▃
始料未及的是,在北京機場,我竟然碰見康以明。他大概是剛剛下飛機,正獨自一人匆匆走著,見到我,便想要叫我過來一起坐下說說話。我與他打完招呼便說,不行,我得登機,時間不多了。這些日子知秋有沒有聯係你?如果你再見到她,就告訴她我走了。
康以明看著我,眼神似乎不對,他淡淡地說,我想你還不知道。葉知秋死了。
我苦笑,說,前些日子才是母親過世,她和我一起在火葬場等著火化,這僅僅是兩個月的事情,她怎麼可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