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以明說,這是真的。昨天夜裏,她約了我們以前在遊泳隊的隊友一起聚會,大家失散多年,好不容易聚一次,但我在外麵出差趕不回去。他們一大堆人吃飯,喝酒,唱歌,又剩下幾個回到賓館套間裏喝酒繼續玩樂……我想她是自殺,死前給我打了一通電話。隻模模糊糊說了一些瑣事……我沒有想到她打完這個電話就服下過量的海洛因。隊友全都醉倒睡著了,醒來時才發現她根本沒了呼吸。
我站在他麵前聽完這段話,心裏至為平定。過了很久,才覺得胸中忽然痛得陣陣作嘔,臉色越發青黑。我一陣無力,不得不放下了行李。以明又說,我正是要去看看她。
以明還在那裏絮絮叨叨,可當時我隻在心裏說,若這是真的,那麼知秋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一生,我困了,我先睡了。”
想到這裏,我突然開始相信她死了。
2
幼年時中醫說我體寒。果然如此。常年來冬天是艱難的時節,寒侵心骨,萬事索蹤。家鄉的冬天很少有雪,隻是風疾雨寒,天空變得雲痕重重,好像沉得要墜下來般充滿了人間的痛。在那痛楚的深處,陰風溼潤似永遠擰不幹的淚,撲麵而來若有萬般傷訴。我猶記得,冬日黃昏,在猝不及防墜落下來的昏暗天色間,船家的燈影在暗如青綢的水麵點了一盞細小如豆的火光……我聽得見窗前槳聲蕩漾,雀啼如泣。橋上歸人的傘影,像是褪色的皮影戲一般……千家萬戶絲絲縷縷的煎炒煮炸之聲,鍋瓢碗盞作響,我還聞到熱騰騰的米飯香……這人間市井的重複,細密,無盡無望,溫存豐實卻又不甘滿足……
這是我的望鄉。
母親在洛橋的裁縫小店,是外祖母的遺產。幼年時母親要帶我去給外祖母上墳。掃墓對於她來講不是一件小事,要專門請轎夫把她抬上山。他們健步如飛,我跟在後麵一直跑,非常累。站在山腰上,母親一邊燒紙錢,一邊對我絮叨上一輩人的曆史。卻又不敢耽誤太久,怕轎夫等得不耐煩。
解放前外祖母家中赤貧,她幼年得了天花,高燒昏迷近一個禮拜。天花痊愈之後,臉上留下麻疤,容貌非常醜陋,被家人嫌棄,常遭毒打。外祖母十三歲就從家裏逃了出來,被招去英國人的工廠做了繅絲女工,一年下來,在地獄一般滾燙的車間裏,臉被蒸得腫白,手指常年浸泡於開水中,幾乎是被煮熟了。她又從那裏逃出來,去汽車配件廠打篷布,很快被車篷舊帆布的粉塵弄成了肺結核,日日咯血。車廠開掉了她,她便又去做洗衣女工。苦熬幾年後,嫁了一個心地慈軟的沒落少爺,有了一點積蓄,才終於開了一家裁縫鋪謀生。
外祖母縫紉手藝做得好,瀾本嫁衣名噪一方。她的嫁衣通常都做正紅色的緞子旗袍,鳳仙領,端莊之下暗藏風情;繡上文理森森細細的折枝牡丹,雍容複古自不待言。滾邊的金線和飽滿的排穗,看上去有悲劇感的華麗。斜襟領上綴有刁鑽細膩的盤扣絞花,一顆一顆細細靜靜地扣上去,仿佛藏有淒涼笑意的紅唇漸漸隱去,密封身心的本相,帶著女子對未卜的婚嫁之命的戰栗。
彼時外祖父還在民國政府的銀行當會計,過的是老爺日子,每天用小楷抄抄賬本,看報,四點鍾下班後叫上一輛黃包車去戲院聽戲,吃茴香豆喝燒酒,入夜方歸,醉意熏然。靠著外祖父的薪水,家計不愁,家裏還請了小保姆。這也就是外祖母一生中唯一一段短暫的好時光。
外祖母第一個女兒出生,取名葉青。剛剛過了幾年的安穩日子,就又遇到了時局變動。全國解放,舊政府垮台,銀行紛紛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