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1 / 3)

散職員,一人塞幾隻金條,樹倒猢猻散。外祖父一身懶骨頭,隻知道聽戲喝酒,落下一身的病。本想用這點遣散金做生意,結果被人大騙,砸進了所有金條,買了幾大堆根本沒有銷路的帆布,扔在倉庫裏麵被老鼠咬光。家底虧盡。

為了躲避戰禍,一家人輾轉遷徙多個地方,在洛橋定居下來的時候,家裏已經相當艱難。外祖父身子已經敗了,仍偷偷出去喝酒,半夜回來在床邊嘔出散發著濃烈餿酒氣的黑血,又叫嚷著肝疼,徹夜呻[yín]。幾年後外祖母懷上了我的母親,出生時卻已經是個遺腹子。

洛橋在那年冬天下了薄雪。雪落如塵,陰濕寒冷叫人骨頭發酸。外祖父在除夕之夜死於喝酒過量,死前嘔得整個床都是墨一般的稠血,還拉了血便。外祖母一隻手抱著我母親,一隻手牽著葉青,大年初五用黑綢包著禮金,請鎮上的木匠打了一口薄薄的棺材,葬了外祖父。

3

城西的一間舊宅子,廳堂門前掛著瀾本嫁衣的石牌匾,樓上的簡居裏住著外祖母和葉青葉貞一雙女兒。雨澤時節,滴水成串,望過去窗前似乎總是掛著愁人的淚。我至今仍記得屋內簡陋,上等的紅木也因為年久失修而腐朽發黑,踩上去咯吱作響。天花板萎縮的木板之間露出縫隙,黑暗如斯,我總恐懼裏麵藏有鬼魂或怪蟲。

在整修過的臥房內,情況稍好一些。檀木上陳列著一匹匹的絲緞,布料,又放置了大量的樟腦防蟲除濕,一年四季都彌漫著濃鬱辛冽的樟腦香。在濡濕的空氣中,樟腦濃香年複一年發酵,成為我童年的氣味。少年時候放學回家,天色已黑,四下茫然,但是遠遠走進院子裏就可以聞到這樣的辛辣清香的樟腦——我便定下心來。知道自己就快回家。

這是我記憶中為數不多的有跡可循的東西。

當年葉貞葉青兩姐妹亦是聞著這樣的樟腦香,聽著患肺結核的外祖母在縫紉機前做工時的咯血聲入夢,如此長大起來,似乎對苦難更抱有親近。

苦難使人呈現堅韌,而一旦苦難成為活著的慣態,人將長久的浸淫其中,反而不對苦難本身有多餘感觸。順受等同於活著。這種無形的意誌異常強大。苦難深處的人反而從沒有想過放棄生命。隻有經過幸福體驗的對比,才會在強烈落差中無法把持感知的平衡。所以脆弱不堪。

葉青自幼年就不安分,常常摸著自己的小辮子坐在門檻上,專心致誌地望著來往人流,卻又不愛說話。有時候又趁著外祖母不注意,溜進集市,在大人的褲腿中穿來穿去,心裏感到驚險刺激的快樂。也許是隱隱知道世界絕不是眼前這個樣子,又不確定它到底是一個怎樣麵貌,所以一直有獵奇心。

葉貞不同。由於外祖父酗酒,她出生時就神經發育不全。長到了六七歲的時候,下半身開始莫名地萎縮癱瘓。瘦得像蘆柴棒。無錢醫治,也醫治不好。我母親葉貞幼年就格外安靜,常年坐著,不聲不響。外祖母帶著兩個女兒,靠瀾本嫁衣維持家計,養家治病,不堪重負。

後來葉青在十歲的年紀上被津城來的遠親收養過去。那對夫婦不能生育,極想要一個孩子。走的那天葉青還梳著小辮,神情倔強而忸怩,穿著一件外祖母親手做的碎花襖子,眼睛裏噙著淚花,咬著嘴唇也不吵鬧,一步三回頭地被人帶走。葉貞剛會說話,叫著,姐姐,姐姐。才幾聲,葉青的身影就夾在兩個大人之間,拐進了巷弄消失不見。

外祖母自是知道這個孩子生性陰戾涼薄,並不討人喜歡,日後必吃許多苦。想到此,她臉上就掛了一串淚。

葉青走後,家裏更靜了,如落幕後的舞台。我母親自幼不能走路,家裏連腳步聲都沒有了。外祖母做縫紉活兒,框框當當地搖著縫紉機的踏板,斷斷續續,是家裏最活潑響亮的聲音。我母親靜靜在一邊看著學,才八歲便會做女紅。鎮上有兩戶有錢人家的太太,孩子都已大了,她們閑來無事便過來坐坐,與外祖母說話,還要教葉貞看書識字,工錢也給得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