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李經緯嗎?”他問道。
“是,你是誰?”李經緯反問道。
“我是我。我幾乎有點認不出你了。”
“這恰恰說明了你自己的變化。”
“我有變化?”
“是的,你幾乎麵目全非了。”
“可我自己怎麼一點也感覺不出來,我覺得我還是我。”
“這也不奇怪,因為你在圈子裏,看不清自己的麵目。你已習慣了你,適應了你。”
“朋友,我知道了你的意思,你是說我已經變得庸俗,成了一個凡夫俗子。”
“不然,你現在還沒有沉淪到那種令人嫌惡的境地。凡夫俗子需要厚臉皮,而你的臉皮還很薄,要不,那個酒瓶怎會在你頭上輕輕碰了一下就出血了呢。”
“那你指的是什麼呢?”
“我指的是你生命的航船偏離了你的航線,已進入了布滿水雷、暗礁、颶風,隨時都可能導致船翻人亡的危險海域。”
“你能否再明白些,直接些。”
“你還記得過去的你嗎?你是那樣的憤世嫉俗,厭惡官場,可現在你卻削尖了腦袋往裏鑽。”
“可我落得個什麼呢?錢,飛了。妻子孩子離我而去了。還有我的血,我的傷,和我心靈的傷痛。人們見了我,總問我的身體,可有誰知道,我的心每日都在滴血。我的心血如同滴在幹涸的沙漠裏,無蹤無影,無聲無息。我還經常想到那個關於鉛筆的格言,‘我把心交給了你,你卻整日用刀子來割我。’”
“這就是我所要對你講的,你進入了一個誤區。你根本不屬於這個社會,不屬於官僚階層。你生來是個賤骨頭,賤種,卻整日做著飛黃騰達的夢。你想躋身官場,又在極力維護著自己的尊嚴和人格;想進入染缸,可又怕玷汙了自己的清白;想昧良心,可又怕失去自己的良心。你這種心態,注定了要受煎熬。就是偶然進去了,也坐不穩。”
“朋友,我不像你說的要削尖了腦袋往裏鑽,我是為了實現我的人生價值。我都快老了,卻一事無成。我的胸中整日燃燒著可以焚燒一切的烈火。我渴求著給我一個舞台,可以使那烈火盡情燃燒的舞台。我渴求著戰場,可以令我任意馳騁的戰場。我願在烈火中永生,在戰場上血盡而死。我想對社會,對民族,對老百姓多做些事情。我太愛我的祖國,太愛我的民族,太愛我的同胞了,我願為他們去死。可我已沒有多少時間了,生命已屈指可數。朋友,每想到此,我真想大哭一場。可平時,我沒有機會,今天,就讓我對你哭哭吧。”
“李經緯先生,請你冷靜些,你的這種表情令我難受,這也是我久久不願前來見你的一個原因。哭,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呢!應該肯定,你是個有獨立意識的人,你不願蠅營狗苟,人雲亦雲。你不願做別人的回音壁,應聲蟲,不願做受人任意唆使的走狗。你有你自己的處世哲學,這是知識分子最可貴的精神品質。還有你的社會責任感,強烈的生命意識……”
“啊……啊……我內心好苦啊。十幾年了,我是怎麼熬過來的,多少個不眠之夜,沒有節假日,沒有七情六欲,舍下了家庭,舍下了一切愛好。我就像一匹馬,整年整月負著套軛,拚著命往前拉。父親病了,我沒有回去。弟弟結婚,我沒有回去。過年過節,領導休息了,我還在寫材料。四十度的高燒,我還在寫。鋼筆從指縫裏滑落下來,我還不知道。領導安排工作,我的回答隻有一個字,‘中、行、是、好’。我的腳步每天都在小跑,我的大腦每日都在緊張地飛旋。十幾年如一日,有誰能夠做到這一點。啊……啊……”
“李經緯先生,請你不要這樣,我的心情和你一樣的酸痛。可你要控製自己,不然,這談話就進行不下去了。”
“朋友,請你原諒我的衝動,我好久沒有這麼痛哭過了。正如你所言,我真後悔來到行政機關工作。我要繼續教書,可以評到高級職稱了。我要著述,已出了幾本書了。可現在,我的青春已經消逝,時光不能倒流,我是多麼地後悔。”
“不,你說的不對,你的認識是片麵的。幾十年如一日,你無愧這時光,無愧於國家和人民,無愧於你的工資。你的這一切都記錄在社會的檔案裏,鐫刻在曆史的心上。你絕不會毫無報酬的。”
“朋友,你也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