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我?”劉平幾乎失笑,一位九五之尊的君主,需要他這個既無政治根基也無文才武略的一介鄉野草民做什麼呢?

楊彪慢慢用指頭敲擊著膝蓋,雙眼望著厚厚的布幔,似乎想努力看穿它。

“如今的情勢你也是知道的。漢室衰微,朝政完全被曹氏捏在手裏,象我這樣的公卿輔臣,一個接一個地被清洗掉,跟隨陛下從雒陽出來的大臣們已是七零八落。長此以往,曹氏將會是第二個王莽——想要重振朝綱,隻靠我們的力量還遠遠不夠。”

劉平自嘲地笑了笑:“您都無可奈何的事情,我又能幫上什麼忙?”

楊彪豎起一根指頭:“陛下光是承受著曹氏的壓力,就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精力。我們需要一位影子,能夠在暗處活動,為陛下籠絡更多忠心漢室的人,積蓄反擊的力量。你是一位皇族,你的身份可以做許多我們做不到的事情。”

“漢室宗親多了,何必找我這個連名分都沒有的人,誰會相信。”

“但陛下的親兄弟隻有你一個,你們的相貌一模一樣,沒有人能代替你!”

車廂裏陷入了一陣尷尬的沉默,寒風頑強地從布幔縫隙中透進來,讓這一老一少都不自覺地縮了縮肩膀。畢竟天氣已是十二月,而許都還在遙遠的前方。

劉平道:“楊太尉當初布這一枚閑子下去,是否已經早有成算?”

楊彪嗬嗬笑了一聲,味道苦澀:“你太高看老夫了。若非走投無路,我們也不會將你拖進來……可漢室已經到了懸崖邊緣,我們別無選擇,隻能錙銖必爭,挖掘每一分可以利用的力量,不放過每一個可能。”

說到這裏,他的語氣越來越激動,胡須一顫一顫。忽然間,楊彪像一頭老獅子挺直了身體,猛地扳住楊平的雙肩:“四百年劉氏基業,不可以毀於我等之手。大漢曆代皇帝,可都在看著我們呐!”

劉平被老人突然的爆發震懾住了,他還從來沒看到過一個人執著到了這種程度。他不太敢正視老人灼熱的目光,眼神有些躲閃。楊彪看到他的樣子,啞然失笑,慢慢鬆開劉平,扶了扶自己頭上的平冠,恢複沉穩的神態。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這一切也許很難在倉促之間接受,可是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楊彪說,“每一天,漢室都在不斷衰弱,不斷死亡。”

劉平深吸了一口氣:“也就是說,這一次根本不是曹操征辟我父親,而是你們要找我?”

楊彪道:“不完全是,曹操對你父親的才幹欣賞已久,這一次的征辟確實是出自司空府的命令,我們不過是在悄悄地推動,試圖創造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

“被征辟的朝廷官員在半路遭遇盜匪襲擊,力戰不敵,車夫與親生兒子遇難,自己被斬斷了一臂。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這種事情很常見的。”楊彪說得輕描淡寫,劉平覺得背後有些發涼。

“可也不必做到這種地步吧……”他囁嚅著,想起那兩具屍體和父親慘白的臉孔。僅僅隻是為了製造這一個假象,就付出兩條人命和一條手臂。

“隻有這樣,才能徹底消除‘楊平’的痕跡,不讓人產生懷疑。要知道,曹操的勢力,遠比你想象中要可怕。我們不能有一點疏失,否則將會付出慘痛的代價。你父親早已經有了這個覺悟,他隨時可以為漢室付出自己的生命。”

楊彪別有深意地說,同時看向劉平。劉平閉上了嘴,什麼也沒有表示。楊彪也沒有繼續追問,兩個人很有默契地沉默了下去。

車子繼續向前滾動著,在接下來的幾個時辰裏,楊彪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有意無意地扯一些閑話,從經學、玄學談到國政曆史、名物掌故。劉平從小就被司馬防請來名師悉心指點,腹中博學,跟楊彪這等大儒談起話來,倒也頭頭是道。

過了正午,官路已經越走越平穩,路麵隨著絡繹不絕的車馬日漸平整。荒廢的驛站也陸陸續續重新設立起來,越接近許都,大路兩旁就越熱鬧,隨處可見農夫在廣袤的荒地上埋頭苦幹。有幾棵稀疏的新栽小樹,象是戍田的衛士一樣在田埂上一動不動。

分辨軍田和民田很容易,有老有少甚至有女人扶犁而行的,就是百姓的田地;而軍人負責的田地則全部由精壯的男性壯丁開墾,效率要高得多。遠遠望去,整片田野被開成一塊塊方正的黑黃色土地,如同一個參差不齊的巨大棋盤。

到了傍晚的時候,遠遠的已經能夠望見許都高大的城垣。劉平以為他們會直接進城,不料馬車在這裏忽然做了一個急速的轉彎,掠過許都城邊,朝著右側繼續疾馳而去。當天色即將徹底黑透之前,馬車來到一處小山山麓,在一處獨棟小屋前停住了。

這小屋方方正正,門口陳有兩尊石駝,四周種植的都是鬆柏。夜風一吹,有陣陣低沉的沙沙聲。

“下車吧。”楊彪對劉平說。

劉平有些驚異:“我們……不是去許都麼?”

“是的,不過我隻能把你帶到這裏。”楊彪說,“我的身份太敏感,你不能跟我太久,否則曹氏會懷疑。你在這裏下車,會另外有人帶你入城。”

劉平掀開布幔跳下車去,忽然又局促地探回頭來:“楊太尉,我……”

楊彪隻是擺了擺手,似乎不打算給他機會說出決定:“接受也好,回絕也好,你可以當麵說給陛下聽。”老人狡黠地笑了笑,然後重新隱沒在布幔後。

馬車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劉平茫然地站在黑暗裏,。他忽然意識到:鬆柏、石駝,這些擺設隻意味著一件事——這間屋子是祭祀死人的祠堂。一想到這裏,他頓覺陰風陣陣,遍體生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