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呢。亂世中人,成熟得早,也老去的快。”唐姬輕輕感慨了一句,不知是在說劉平還是說她自己。

劉平風卷殘雲吃了個幹淨,剛打了一個飽嗝,外麵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和銀鈴聲。唐姬把燈籠塞到他手裏,叮囑道:“記住,把頭低下去。”

劉平“嗯”了一聲,心中五味雜陳。他小時候讀書,最痛恨“十常侍”之類,常常跟司馬懿感歎說宦閹誤國,想不到今日居然要扮做小宦官。

唐姬斂起麵容,冷冰冰道:“走。”劉平彎著腰,低著頭,舉著燈籠走在前頭。兩人出了門,門口早有一輛前狹後圓的鸞車等在那裏,車蓋上係下十二道銀色鸞鈴,還有兩席猩紅氈毯鋪在座位兩側——看來天子對這位嫂子待遇著實不錯。

唐姬走到車前,衝劉平丟了一個眼色。劉平隻得趴在地上亮出脊背,讓她踩著登上車去。唐姬左足先踏上去,左手立刻抓住車蓋的撐杆,右足輕點,縱身跳上車去,劉平的背部並沒吃多少力。劉平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也有些凜然。看不出這位嬌滴滴的寡居王妃,行動居然如此迅捷。

鸞車一路銀鈴響動,路上的行人紛紛朝兩側讓去。唐姬端坐車上,平視前方。劉平在她身後半蹲著,隻能一手把住車體,一手提著燈籠,生怕燙著她。

借著黑暗中的這一團燭光,他注視著唐姬隨著車子搖擺的纖弱身子,象是在風中飄搖的芝蘭,不禁在想,究竟是什麼原因,會讓這位顛沛流離的女子再度回到政治的漩渦中來,來做這種隨時可能掉腦袋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即將要看到那位素未謀麵的兄弟,劉平覺得他和他周圍的人真是充滿了謎團。

鸞車開到許都東側的宣陽門的時候,恰好城牆上的刁鬥“鐺鐺”地響了三聲,已到城禁之時。城門司馬看到鸞車開過來,知道是弘農王妃回來了,連盤問都不盤問,直接推開了半扇大門,讓開大道。鸞車正要往裏進,忽然從森森的通道裏衝出來數十名騎兵,與鸞車恰好在狹窄的城門洞中狹路相逢。

唐姬和劉平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心中都有些揣揣。鸞車車夫直起身子,憤怒地喊道:“何人如此大膽,敢攔王妃車駕!”

為首的那名騎士腰懸長劍,沉著臉,高舉手中虎符,高聲道:“奉司空府軍急令,擋道者格殺勿論!”

唐姬一聽不是衝他們來的,便放下心來。可這家夥明知是王妃車駕,還如此倨傲,這讓唐姬也有些不快。她從座位上略欠起身子,道:“請問前麵說話的,是鄧展將軍麼?”

帶頭的騎士過來,這人三十多歲,瘦臉高顴,細長的雙目擠向額頭,一臉天生怒相。他聽到王妃叫出他的名字,隻得上前拱手道:“公務在身,不能施以全禮,還請王妃恕罪。”

唐姬肅禮道:“妾剛祭掃弘農王祠回返,不知竟衝撞了將軍行伍。”

鄧展平日連皇室都不大放在眼裏,更不會在意這個王妃,不過畢竟尊卑有別,她如今先讓了一步,鄧展也不好繼續擺出跋扈的姿態。他掃了一眼鸞車上的車夫與小黃門,抱拳一晃:“是鄧某唐突了。隻因有司空府征辟的官員在半路遇著賊害,我們接了當地行文,前往接應,不敢耽誤。”

唐姬心裏了如明鏡,知道楊俊遇襲的消息終於傳入許都了,便頜首道:“既然如此,還是救人要緊。將軍先請。”她吩咐車夫把馬車倒出門洞,閃在一旁。鄧展率領那一批騎兵匆匆離去。

劉平從始至終都低著頭,可鄧展臨走前那看似隨意的一瞥,卻讓他冷汗肆流,後背一陣冰涼。他當過獵人,那種視線,是屬於極度危險的肉食動物。唐姬小聲道:“他是曹純麾下的騎部曲將,隸屬虎豹騎,武藝非比尋常。”

鄧展的隊伍完全離開以後,鸞車才繼續進城。所幸接下來的路上,沒有人再為難他們,

許都就象是一個巨大的軍事要塞,身披甲胄的士兵隨處可見。青色的城牆很是高大,寬闊街道兩旁開張的店鋪卻很少,房屋之間的空地擱滿了守城器械和柴薪,彷佛敵人隨時都會攻城。宵禁即將開始,行人行色匆匆,很少駐足停留。

比起雒陽與長安的規模,許都的皇城要小許多,簡單地分成三層結構,方圓不過三裏,禁中更是隻有一裏見方,十分寒酸。按照曹司空的意思,如今國家艱難,天子應厲行節儉,以為群臣表率,等到天下靖平,還都故城的時候再修葺不遲。

鸞車沿著朱雀大道一路走到內城宮門,唐姬對車夫道:“我要先去覲見陛下,再回去休息。”於是馬車轉了個彎,直奔皇城而去。宮門司馬看到唐姬的車這麼晚還要入禁中,都有些詫異。不過唐姬說是去見伏後,又出示了竹籍,司馬略一查問,也便放行了。

入宮之後,一路冷冷清清,四周無燈無火,隻有一隊衛兵靠在殿門懶散地閑聊。唐姬輕聲喟歎道:“縱然是少帝之時,宿衛也未曾輕疏到這種地步。”

省內乃是君王平居燕處之地,如果是漢室威儀還在的時候,別說一個王妃,就是當朝重臣,乘夜入宮也是極困難的事,非詔不能出入。如今天子寄人籬下,所居之處又隻是臨時改建的小宮城,從上到下都因陋就簡,全沒了當年莊重。

唐姬的鸞車一直開到禁中掖門前,一個老邁的中黃門等候在那裏。唐姬跳下車問道:“張宇,陛下可曾安歇了麼?”那個被叫做張宇的老宦官垂手道:“皇後剛伺候陛下服過藥,如今還算安穩。”唐姬雙肩微垂,象是長長鬆了一口氣。老宦官道:“陛下說想向您問詢祭兄之事,隻是行動不便,特許您入寢殿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