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太好了,我給陛下采了一些祠堂旁生長的夜息香,回頭熏熏殿內,能治失眠。”唐姬一指劉平,劉平早在手裏捧著幾封散發著清香的植物枝葉。
宮中用度一向短絀,當初在雒陽時,甚至三公九卿都要自己去尋找吃食。即便現在到了許都,宮中諸人還是要時常出去采集,才能勉堪周濟日用。王妃拜訪皇後時帶草藥,聽來心酸,可也實屬平常之事。
劉平心中暗想,聽起來他這位皇帝兄弟最近在染病。唐姬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跟上。
劉平跟著唐姬和老宦官,亦步亦趨。省中極小,很快兩人便走到寢殿前。隻見殿內尚有燈火搖曳,門口候著幾個小宦官與侍女。張宇想攔住劉平,不料唐姬身子略側,剛好擋住他的視線,劉平一腳便踏入殿門。
張宇眉頭一皺,大喝道:“大膽!你是哪家的黃門,怎麼如此不懂規矩!”劉平有些驚慌,不知該如何作答。
這時殿內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是我那唐姐姐麼?快進來罷。”女聲稚嫩,卻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唐姬道:“聽聞陛下龍體欠安,我特意帶來一些草藥。”女聲道:“既然如此,那就讓你的小黃門一起呈進來吧。張宇,你不必在這裏值夜了。”
老宦官聞言,漲紅了臉,諾諾退開,還不忘狠狠瞪了劉平一眼,嘟囔了一句:“宮裏的規矩,全亂了。”
唐姬和懷抱草藥的劉平一進寢殿,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濃重的藥味。劉平皺了皺眉頭,把那一捆夜息香擱到香爐旁,把腰直了起來。這一路上他為了防止別人看到他的容貌,一直佝僂著身子,弄得腰酸背疼。
這寢殿陳設頗為樸素,細梁低簷,素紗薄板,尚不及尋常郡守之家。一張漆成黑色的棗木案幾,上麵擱著一盞銅製的鶴嘴油燈和筆墨竹簡;一個書架上放著為數不多的幾本卷帙。一扇繪有龍鳳的亮漆竹屏風立在當中,將整個房間隔成了兩半,算是這殿中——也許稱之為屋中更為恰當——最為貴重之物。屏風的另外一側,燭光閃閃,似有人影閃動。
轉過屏風,最先進入劉平視線的,是一個跪在床邊的女人。這個女人看起來比唐姬要年輕得多,擁有一雙嫵媚而充滿活力的大眼睛,瞳孔極黑極亮,尖頜圓額,雲鬢高挽。一支金色步搖斜插在發髻中,看似信手為之,卻襯得她那張未施粉黛的玉容豔光四射。她僅僅隻是安靜地端跪坐在那裏,就已經給人以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這位,大概就是皇後伏壽吧,劉平心想,同時心髒砰砰直跳。這女人無須言語,隻那兩道淡淡的蛾眉略抬半分,那與生俱來的豔麗便會讓人窒息。劉平勉強把視線從伏後身上挪開,轉移到她身旁的床上。
床頭擱著一碗滿滿的黑褐色藥汁,還熱氣騰騰。一雙纖細素手搭在錦被之上,錦被裏正熟睡著一人。
劉平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
真的是太像了。
雖然之前楊彪和唐姬都曾經有過類似的感歎,但當劉平自己親眼看到這位傳說中的天子、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孿生兄弟時,仍舊忍不住瞠目驚舌。
兩個人同樣的眉眼,同樣的臉型,就連略微左斜的嘴唇和那兩撇吊起的眉毛都毫無二致,簡直象是在照著一麵銅鏡。
可若是仔細觀察,兩者還是有所不同。躺在床上的劉協更顯得清瘦些,臉頰兩側深深地凹下去,蒼白而枯槁,弱不經風。劉平是在河內山野裏長大的,皮膚粗糲,卻洋溢著健康的活力。
伏後望著身穿宦官服的劉平,兩隻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一時間竟失了神。隻有劉協依然沉睡著,似乎沒覺察到屋子裏多出兩個人來。
“他是我的兄弟,我的同胞兄弟!”
劉平在心裏默念,感覺到鮮血在體內沸騰,來自於血緣的神秘聯係在躍動著。這一瞬間,他忘記了自己楊俊之子的身份,忘記了過去十八年來在溫縣的生活,忘記了過去一天一夜來所經曆的折磨。血脈的呼喚告訴他,世界上與他最為親近的人,就是眼前這位瘦弱的漢室天子。
他覺得眼眶有些濕潤,向前走了兩步,開口道:“皇兄……”
伏後伏下身子,白皙的脖頸彎成一個優雅的弧度,她用光滑細膩的食指撫摸著天子的額頭,把兩片嘴唇湊到他的耳旁,輕聲道:“陛下,您的兄弟來了,他和您真的生得一模一樣。”劉協渾然未覺,依舊沉睡著,似是疲憊之極。伏後撫過他的臉頰,眼神裏充滿愛憐。
唐姬忽然發覺有些不對勁,她趨身過去一看,不由得低聲驚呼。伏後的眼神充滿哀傷,證實了她的猜想。見到她們這種反應,劉平驟然覺得心髒一緊,回想起劉協那鉛灰色的麵孔,一股可怕的預感籠罩了他全身。
伏後為劉協殷勤地掖了掖被角,然後緩緩站起身來,垂下雙手,用低沉而哀傷的聲音對著兩個人說道:“你們來晚了……陛下在今天清晨,已然龍馭賓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