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道:“昨晚失火時,便已看出些端倪。今日在尚書台服侍了一日,老臣已全然看穿。”

“哦……那你為何不當場喝破呢?”伏壽冷冷問道,繼續向前挪動了數寸。

“喝破給誰聽?曹操的人嗎?”張宇搖搖頭,“老臣至此,正是想先問皇後陛下您討個明白。”

伏壽微笑道:“就是說,別人都還不知道嘍?”

“不錯。”

“你做得很好,很好。那我就告訴你,陛下他其實早有旨意……”她忽然高聲道:“中黃門張宇,接密旨!”張宇一怔,習慣性地垂下頭去,伏壽猛然揚起手中鐵刺,銀牙暗咬,朝著張宇脖頸刺去。

“不可!”

就在鐵刺即將刺入老人身體的一刹那,她的手腕卻被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掌抓住,刺尖堪堪刺破老人的皮膚。

伏壽定睛一看,看到阻止自己的,居然是劉協,一時間僵在了原地。張宇驚訝地抬起頭來,也對這個局麵產生了困惑。他幾十年宮廷生涯,目睹了太多爾虞我詐與勾心鬥角,這一次來覲見皇後,自知已是犯了大忌,無論結果如何都難逃一死,可……這個冒充陛下的家夥為何阻止她出手?

“你……你瘋了!?”伏壽衝劉協吼道,清明的眼神此時卻摻雜了幾絲瘋狂。她耗費全部心神要守護的秘密,此時卻被一個老頭子一語道破,這個打擊讓她有些精神渙散。

她還要試圖再度揚起鐵刺。劉協沒辦法,隻能一把將她抱在懷裏,雙臂籀緊。伏壽拚命掙紮,但根本掙脫不開,她隻能把鐵刺盡力丟出去。完全失去力道的鐵刺在空中勉強飛行了半尺,“當啷”一聲落在了張宇的腳下。

“已經夠了……已經夠了……”劉協撫摸著伏壽的後背,試圖安撫她。伏壽的身體無法動彈,她情急之下,一口咬住了劉協的手掌。一陣劇痛傳來,劉協皺了皺眉,卻沒有把手掌抽出來,任憑她的貝齒齧合在血肉之間。

伏壽已經緊繃了三天的弓弦,終於在這一刻徹底崩潰。她整個人幾乎蜷縮在劉協的懷裏,死死地咬住手掌,象一隻受驚的雛貓。從齒肉相交處傳來她含混不清的嗚咽,眼淚如同湧泉一樣瘋狂地湧出,與齒縫間流出來的鮮血同時滴落到地板上。這一刻,她終於拋棄了一位托孤皇後的矜持,變回到一個受盡委屈的小姑娘。

在一旁的張宇看著這一幕,遲疑地撿起鐵刺,不知是否該刺進這個假貨的脊背。他沉默了片刻,還是放棄了。他放開鐵刺,問道:“為何你要阻止皇後殺我?”

伏壽緩緩鬆開牙齒,整個人癱坐在地上,眼神迷離,如同虛脫一般。劉協甩了甩手掌上的鮮血,緩緩轉回過身來,平靜而沉穩,有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從容:

“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朕不希望再有人為此犧牲了。”

這是《尚書》裏的句子,意思是寧願自己承受罪衍,也不願傷害無辜之人。張宇沒讀過《尚書》,但他覺得,眼前之人的聲音裏,有著讓他無法回絕的力量。在那一瞬間,他心目中的皇帝,與眼前這個假貨居然發生了重疊了。

他倒退兩步,重新跪拜在地上。這時候伏壽也從狂亂的情緒裏恢複過來,她默默取來白布與絹帶,象一個乖巧的妻子,為自己的丈夫細心地包紮著傷口。

劉協從自己的身世開始講起,講自己在河內的童年,一直講到了昨天淩晨天子的死亡與晚上的大火。他沒有提及楊彪、楊俊和唐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這不安全,也沒必要,張宇明顯對天子之外的事情不感興趣。

聽完他的故事,張宇沉默了好久,方才緩緩問道:“原來王美人除陛下之外,尚有龍種存世。難怪你們生得如此相似,幾乎連我都要被騙過去了……”

劉協溫和地笑了笑,想把屋子裏的氣氛弄的緩和些。張宇並未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太久,他很快問道:“那如今天子的龍體厝置何處?”

“就是那具小黃門的屍身。”回話的是伏壽,她已經恢複了平日的冷靜,仿佛剛才的失態從未發生。

張宇身軀一震:“那……那可是九五之尊!你們怎麼能……”

伏壽冷冷道:“禁宮大火與偽造屍骸,都是陛下生前已經決定了的方略,我隻是遵旨執行罷了,這一切都是為了漢室。”劉協驚異地看了她一眼,他原以為這一些手段是伏後所為,沒想到居然都是出自皇帝自己之手。

一想到劉協在病榻上交代伏壽對自己屍身施以宮刑,就讓他背心一陣發涼。一個垂死之人,還要安排下如此縝密的布局,實在是非常人所及。即便如今兩人已是陰陽兩隔,劉協仍舊能感到自己兄弟這份決絕和冷酷。

張宇還有些不甘心:“為何陛下不親口告訴我,難道連老臣他都信不過嗎?”

“若你事先知道陛下的打算,會舉止如常麼?”伏壽反問。

張宇沉默了,他與當朝天子雖為君臣,實則情同祖孫。這種近乎寵溺的親情可以信賴,卻不能委以大任,因為這個老人並不在乎漢室,卻極端在乎自己的孫兒——把皇帝本人置於漢室利益之上,這種風險是劉協絕對不會接受的。

伏壽話中的深意,張宇大概也體會到了。他整個人瞬間衰老了十幾歲,精、氣、神從這具軀殼裏一絲絲被抽離一空。他緩緩跪倒在地,三跪九叩,用沙啞的聲音懇求道:

“老臣本欲為陛下殉死,但現在不想了。再怎麼說,陛下也是一位天子,不應該如同野狗餓殍一樣曝棄荒野。明日我會請辭回鄉,請允許我帶陛下的骨殖返回。這是老臣最後的請求。”

劉協明白,老人已經承認了他的皇帝身份,用來換取真正的劉協能夠入土為安。

劉協有些感動,這是真正的忠臣啊。他誠懇地說:“張老公公服侍天子這麼多年,忠勤無二,朕豈會不允呢?”

張宇叩首謝恩,這時伏壽忽然道:“明日要整頓禁中宿衛,倒正好送董承一份理由。隻是如此辦來,張宇你便不是榮歸故裏,而是被貶謫出京了,你可願意?”張宇毫不在乎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