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事情得到了圓滿的解決,宮內最大的一個隱患消除了,而且沒有人因此而死去,這讓劉協很是高興。算起來,這是他即位以來,第一次獨自做出決斷。這結果他很滿意。

張宇向兩位陛下請安告退,然後匍匐著倒退到門口,臨出門前,他忽又抬過頭來:“您可知道,您與陛下最大的不同在哪裏?”

“哦?”劉協饒有興趣。

“如果是真正陛下的話,他剛才會毫不猶豫地把我刺死。”張宇平靜地說,“你和陛下相比,實在是太心善了。這不是件好事。”

房間裏重新恢複了安靜。劉協被張宇臨走前的那句話弄得有些糊塗。為什麼?難道好生之德不是件好事嗎?他帶著疑問的目光轉向側坐在榻邊的伏壽。

他發現,此時的伏壽,和初次相見時比,又別有一番韻致。當初的她,就象是一隻守護自己巢穴的女獸,鋒芒畢露,豔光四射,隨時都做好了撲擊敵人的準備;而現在的她,更似是一朵怒放將凋的鮮花,帶著一絲慵懶,又帶著幾縷輕鬆——痛哭與張宇的離開讓她徹底紓緩了心情。

“剛才…呃…張宇為什麼那麼說?”劉協問道。

伏壽拿起一麵銅鏡,照了照臉上的花鈿,然後用尖利的指甲一點點刮下來,放進一個小錦盒裏。劉協沒有催促她回答,而是安靜地等待著。伏壽取下頭上的鑲玉步搖,交到劉協手裏,然後解下頭束,烏黑的頭發無聲地披散下來,說不出的嫵媚動人。劉協看到她的衣襟微微敞開,觸目可及盡是一片雪白,嚇得立刻把目光轉開。

“你在溫縣,生活的可幸福?”伏壽忽然問了一個無關的問題。

“啊?呃,還好。”劉協老老實實回答,“每天讀讀書,打打獵,偶爾玩幾局六搏,踢兩場塌鞠,大抵如此。”

伏壽歎息一聲:“多好……可陛下卻從來沒有這種福分。他雖生在帝王家,卻從來沒有一刻真正安心過。從一個諸侯手裏輾轉到另外一個諸侯,每一個人都在利用他,每一個人都在嘲弄他。無數的居心叵測,無數的暗流洶湧,陛下卻一步都不能踏錯。這樣的生活,他過了足足十年,在河內優哉遊哉的你,能想象其中的苦楚與絕望嗎?”

劉協啞口無言。跟真正的劉協相比,他的人生實在是單純太多了。

伏壽的聲音變得有些嚴厲:“您既讀過書,也該知道人心惟危的道理。那套好生之德的作法,在河內也許會被人稱道,但在許都絕對行不通。婦人之仁,隻會誤了大事。”

劉協一陣苦笑,心想居然被一個婦人批評自己婦人之仁。他忽然想到,就在數天之前,司馬懿也這麼罵過他。真不知道是自己真的如此迂腐,還是這時代已是人心不古……

伏壽繼續道:“張宇之事,還可容得半分柔慈。日後與曹操折樽衝俎之時,倘若陛下您依然還抱持著這些無聊想法,不如明日下詔禪讓算了。陛下您意下如何?”

她的眼神直直盯著劉協,讓他無從逃避。劉協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頭,隻得含混地應道:“我,我知道了。”聽了這句話,伏壽這才斂起肅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她把手按在劉協手掌的傷口上,輕輕撫摸著,低聲道:“剛才臣妾咬您時,您為何不抽出手呢?”

“你太累了,我想,也許發泄出來會好一點。”劉協老老實實回答。伏壽咯咯地笑了起來,然後搖頭歎道:“陛下啊,您實在是太溫柔了……”她輕柔地為劉協取下冠瓔,忽然俯身湊到他耳邊,氣吹如蘭:“謝謝你。”

劉協耳根子一陣酥麻,神情有些恍惚。他不知道,究竟眼前這個溫柔似水的伏壽,和剛才那個冷酷剛強的伏壽,究竟哪一個才是她的本性。

他還在愣神的功夫,伏壽已經為他寬衣解帶,然後剔暗了燭火,帶著一絲嬌羞道:“陛下,可以就寢了。”劉協的臉“騰”地紅了起來,從昨天開始的一連串緊張考驗,讓他幾乎忘掉了自己還要麵對夫妻應盡之禮。

周公之禮劉協早已有過經驗,但是此時榻側之人卻不尋常。“這可是我的嫂子啊!”劉協的內心在呐喊。聽說在北地匈奴那裏,有哥妻弟及的傳統,可這是在中原開化之地,而且他的哥哥一天之前剛剛離世,至今屍骨未寒。

“呼”的一聲,屋子裏的最後一根蠟燭被吹滅。劉協手足無措地躺倒在榻上,隨即一具溫熱的身體也鑽進了錦被裏。黑暗中,兩個人誰也沒有做聲,劉協全身緊繃,生怕自己呼吸稍重,就打破了微妙的默契。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一隻熱乎乎的玉手從被子裏伸過來,輕輕地摩挲著劉協手上的傷口,力度不輕不重,既像是撫慰,又像在調情。劉協閉起雙眼,感受著女性的溫柔,複又睜開,望著漆黑的房梁,忽然開口道:

“能給朕說說,兄長是個怎樣的人嗎?”

撫摸著他的玉手猝然一停,然後縮了回去。好久之後,久到劉協以為她已經睡著了,伏壽的聲音忽然從枕畔傳來:“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我們的大婚之夜。”

說完以後,她自己先笑了起來:“當時董卓專權,我又是以貴人身份入掖庭,所以有聘無禮。隻有我母親陽安公主憐惜我,為我備了杯合巹酒,讓我與皇帝同飲。你猜他進了洞房之後,第一件事是做什麼?他走到我麵前,把合巹酒潑在地上,指著窗外說:‘關西驕兵正在長安城裏橫行,董仲穎正在漢宮內啖肉飲酒,四方諸侯都在做壁上觀。如今漢室就如同這地上的酒水,你為何往這個火坑裏跳?’”

“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我說,既然嫁作人婦,自然從夫。想不到他冷冷地回答:朕不需要賢良淑德的女人,朕要的是扭轉乾坤的能臣。我那時候性子直,便爭辯說女子如何無能,呂後、馬後、鄧後,哪個不是撐起了漢家江山?他有點意外,便拉著我的手坐到床邊,問起了朝廷之事。我之前聽父親談論許多,倒也能應對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