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服騎在馬上,麵無表情地看著董妃與前中黃門張宇的訣別,心裏卻琢磨著其他事。
根據吳碩和滿寵商議的結果,許都衛將抽調一批人補充進宿衛隊伍,然後由曹仁的麾下調撥雙倍人馬支援許都衛。問題是,曹仁手下的那些職業軍人們,寧可去麵對北地槍王張繡的鋒銳,也不願意與滿寵那個陰險的家夥共事。曹仁本人也對拿野戰部隊補充地方守備表示不滿。
經過一番推三阻四,王服被推選出來承擔了這份差事。王服是有名的遊俠,當初自帶著一批人投奔曹操,所以編製上歸曹仁統屬,實際卻並非曹仁的部曲。他手下的人多是流派弟子或江湖朋友,自成格局,平時跟曹仁麾下諸將多少有些隔閡。
既然王服肯站出來,各方麵自然皆大歡喜。於是王服和他麾下的三百子弟進駐許都,換上了許都令的號服。曹仁還慷慨地額外多撥了一百人給王服,感謝他背起這麼大一個黑鍋。
王服來到許都衛的第一件任務,就是押送張宇出京。他看到董承將軍的女兒居然也在,便沒有上前催促,而是耐心地等在旁邊。望著董妃,他就想起陛下;想到陛下,就想到了弘農王劉辯;想到弘農王劉辯,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唐姬……
現在他的隊伍已經勉強達到了董承要求的人數,而且堂而皇之地進駐了許都。董承的手段確實高妙。整飭宿衛這件事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大家都在猜測雒陽係和許都衛爭鬥,誰也不會想到真正的一步棋落在了許都城外的軍營裏。
楊修不僅算準了滿寵對整飭許都令的反應,而且還料定王服在曹仁麾下的尷尬地位,一定會被選出來背黑鍋。就這樣,董承的計劃看似每一步都是被動的,其實步步都是主動為之。雒陽係表麵上偷雞不成蝕把米,實際上成功地聲東擊西,在許都城內掌握了至少一千人的武裝,這可要比拋出去那兩枚棄子有價值的多。
棋子的價值,完全是由棋手的動機而決定的。當棋手著眼於政治鬥爭時,一位天子近侍與一位禁軍將領無疑是極重要的籌碼;但當棋手打算發動政變時,一支可靠的武裝力量才是最珍貴的。
他現在最煩惱的,隻有一件事:多疑的滿寵並沒讓這些前鋒營的士卒加入刺奸工作中來,而是把他們派到城中諸街道各坊去。這四百人就象撒進了許都城內的黃砂,四處分散,這無疑將會增大起事的難度。
“在計劃發動之前,暫且忍一忍吧。”王服想。
張宇坐到車上,探頭對王服道:“我可以走了嗎?”王服這才從深思中醒過來,衝董妃微一施禮,驅馬走到前頭。
董妃和趙彥目送著老人在前頭的街道消失,兩人相對,一時無言。董妃吩咐身邊唯一的一位侍婢去叫車過來。等到侍婢離開,董妃忽然麗容一斂,低聲對趙彥道:“彥威,我有點害怕。”
趙彥有些驚訝,他不知董妃為何會忽然發出這種感慨,連忙回答:“許都名醫甚多,您不必如此擔心。”
“混蛋!我說的又不是這個!”董妃狠狠地踹了趙彥一腳,就象兩人小時候一樣,她可從來不會因為自己的貴人身份而韜光養晦。趙彥驚出一身冷汗,好在如今漢室不盛,若是尋常,董妃這個曖昧舉動可能導致董、趙兩家滿門抄斬。
趙彥心思玲瓏,捉摸女人心思卻不那麼在行,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步。董妃自嘲地笑了笑,沒容他再問,自顧說了起來:
“我父親最近非常忙,不停地會見各種賓客,要麼開設大宴,要麼躲在書房裏密談。他甚至連晚上看看我的時間都沒有……可我總覺得心驚肉跳,經常莫名地心慌起來。”
趙彥暗自感歎,少君這個人脾氣直,心思卻淺的很,根本不了解他父親董承的處境和政治鬥爭的險惡程度。對於她來說,生活始終停留在雒陽的童年美好記憶,人人都寵著她哄著她。可偏偏就是這樣的人,直覺往往很靈驗。
看來董承果然是在策劃什麼大事。
“夫人過慮了。董將軍身負漢室重托,自然日理萬機。陛下惟一能倚重的,惟有董公啊。”
聽到陛下二字,董妃又有些氣惱,她用手托著下巴,皺起眉頭:“陛下也變了,變得似乎換了一個人。以前的陛下光芒四射,可現在的他,有點象個傀儡,伏壽說什麼他就說什麼,樣子也變了……”
“陛下久病未愈,容貌有所清減也屬平常。”趙彥勸道。董妃啟齒欲言,很快又搖搖頭放棄了,這種感覺隻有肌膚相親的男女才能意會,實在無法把微妙處傳達給旁人。
“張老公公走了,陛下變了,父親也看不到了……彥威,你說我該怎麼辦?”董妃的聲音越來越低,身體靠著左掖門的牆壁,就象一個不願意搬家麵對新環境的小孩子。趙彥心中一陣憐惜,可他知道自己能做的著實有限。他靈機一動,俯身從地上撿起一片枯葉,三折兩折,折成一隻草蟋蟀。
“草蟋蟀,披黃帶,日頭東升,貴人西來。”
他念的是小時候的童謠,那時候董妃最喜歡拿著草蟋蟀,騎在圍牆上蹺著腳,邊唱著歌謠邊等貴人來接。董妃接過這支簡陋的草蟋蟀,似笑似嗔,又輕輕踹了他一腳,麵上的苦悶稍微消散了一些。
侍婢這時候帶著馬車趕過來了,兩個人默契地閉上了嘴。
董妃被攙扶上車,很快離開。隨著馬車的遠去,趙彥那點淡淡的懷舊情懷也逐漸散去,他開始頭疼如何向孔大人交代,他本是來打探消息,如今卻變得比剛才更加迷茫。
董妃無意的一句“陛下變得似乎換了一個人”,在趙彥心中掀起了滔天的波瀾。
就在同時,許都一切暗流湧動的漩渦核心正坐在司空府的正廳裏,身上蓋著絨毯。他麵前跪伏著幾位漢臣,絮絮叨叨地說著陳腐的話題。
“卿等所奏甚當,朕會下詔,著尚書台加以旌表。”劉協機械地張合著嘴唇,有些無聊。
大臣們跪謝,然後恭敬地退了下去。伏壽拿起一塊熱水敷好的絹巾,蘸了點醒腦的龍涎草粉,給劉協擦了擦額頭。這是卞夫人特意吩咐下人準備的,無論曹操對漢室如何,至少這位夫人對皇帝的禮數無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