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小黃門拿著朝奏名刺剛要往下唱,伏壽指示說:“陛下疲倦了,讓外麵的人稍等一下。”小黃門領命而出。

伏壽見屋裏沒人了,對劉協道:“陛下,您剛才可有點走神了。”劉協揉揉眼睛,半是歉意半是抱怨:“這一天我已見了七、八波大臣,他們都說幾乎一樣的話,我都幾乎睡著了。”

伏壽就象是一個諄諄教導弟子的五經博士:“您現在要多接觸這些臣僚,盡快熟悉每一個人的秉性,同時也要讓他們熟悉您現在的麵孔、風格,這非常重要。潛移默化之下,他們才不會對你起疑心。”

“好吧好吧……接下來要覲見的是誰?”

劉協無奈地按了按太陽穴,皇帝可比想象中難做多了。他寧可在冰天雪地裏打一天獵,也不願意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地接見一天大臣。他現在的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紅色,這是伏壽用生薑擦出來的。這幾天他的任務,就是逐漸增加接見臣僚的次數,讓他們習慣於皇帝的新轉變。

“接下來的兩個人很重要。一位是董承,您已經見過了,還有一位是少府孔融。”

“孔融,北海孔融?”劉協揉穴的動作停住了,孔融是當今名士,他在河內也多有耳聞。司馬家一直很仰慕他,隻有司馬懿看不起他,說他是個大話炎炎的腐儒。

“沒錯,這個人心高氣傲。連曹操都不放在眼裏。文武百官裏隻有他才敢不拘禮法,當眾喝罵,對曹氏來說是個不錯的製衡。”伏壽侃侃而談,如數家珍,“這人對漢室忠心毋庸置疑,可惜剛愎自用,不通權術。陛下曾說此人可親而不可用。”

劉協知道“陛下”指的是死去的哥哥,不由得細心聽著。

“這個人精通經學,嗜酒如命。等會陛下見了,不妨與他談談酒道經學。隻是莫提國家大事,他知道了也無甚用處,反惹來大把牢騷。”伏壽抿起嘴來,難得露出一絲笑意。

劉協點點頭,把這些都默記在心裏。他扯過絹巾用力擦了擦眼睛,大聲道:“宣!”

董承和孔融聯袂穿過長廊,進到正廳。這兩人一個垂頭沉思,一個昂首直行,對比十分強烈。他們兩個原本是打算單獨奏事,結果卻在曹府門前撞了個正著。兩個人互不相讓,誰都不肯排在後麵,最後隻能兩個人一起覲見。

兩人見了皇帝,先按規矩叩拜。董承剛要開口,孔融卻搶在了他前頭。

“陛下,臣有本上奏。”

劉協頜首示意,他對這個人頗為好奇,便不顧伏壽眼神,揮手讓他奏來。孔融不慌不忙掏出一卷奏章,念了起來。劉協初聽還饒有興趣,後來發現空有辭藻華麗,卻無一語涉及政事,便有些不耐煩。他把目光投向伏壽,伏壽卻把頭轉過去,一副“活該你不聽勸”的表情。

孔融見劉協稍有煩躁,便不滿道:“紫微巋然於星垣,萬世不易,方有允執闕中,群星拱衛。臣下奏事,天子亦當端坐如儀,為天下範!”劉協隻得重新振作精神,挺直腰板。

又聽了好長一段時間,昏昏欲睡的劉協忽然意識到,這個人並不是迂腐,再迂腐的人,也不可能給皇帝上這麼長的奏章。他故意拖的這麼久,是不想讓另外一個人說話。他看了眼安靜等候一旁的董承,發現董承一臉坦然,似乎對孔融渾不在意。

伏後趁孔融停頓的間隔,揮袖勸道:“陛下大病初愈,不宜聞奏過長,孔先生可留下奏章,容後細觀。”孔融卻板起臉來道:“司臣之事,何用牝雞!”

斥退了一帝一後,孔融士氣大振,又繼續讀起來。好在再長的奏章,也有念完的時候。孔融讀完最後幾個字,伏在地上道:“臣奏中所敘,俱是前朝故事。請陛下鑒之悟之,攘奸用賢,則漢室重光,計日可待。”

繞了一大圈子,說了十幾個典故,其實隻是為了罵董承是開門揖盜的奸臣,諷刺他把張宇給趕走了。臣子以諷喻故事陳說實事,這是一種很古典的方式,近世已不多見。也隻有孔融這種人,才會搬出這種手法,

劉協有些忍俊不禁,不由得揮揮手,問道:“孔先生金玉良言,朕知道了。”他怕孔融又要羅嗦,便對董承道:“董將軍,你今日有何奏事?”

董承從容道:“孔先生說史,大有章法。臣雖魯鈍,也願為陛下講古一二。”

劉協苦笑,怎麼今天這些大臣都爭先恐後地開始說起舊事。他懶洋洋地問道:“卿說的哪段?”

“穆宗朝鄭眾竇憲事。”

八字一出,屋內氣氛為之一凝。劉協於國史頗有涉獵,對於這段曆史,知之甚詳。穆宗孝和帝劉肇之時,權臣竇憲權傾朝野,手握兵權。穆宗任用中常侍鉤盾令鄭眾,陰誘竇憲入城,緊閉四門,收其印綬,誅其朋黨。竇氏遂土崩瓦解,皇權複振。

劉協回想起來上次見到董承的態度,他似乎在策劃一件與皇權有關的大事,隻是伏壽表示時機未到不肯細說。今天他有意說起竇憲的故事,難道是在向皇帝傳遞什麼訊息。

可曹操如今遠在官渡……

遠在官渡?

是了,竇憲當年也是大軍回朝,卻被鄭眾一擒而下。穆宗能如此,我為何不能。

董承要暗示的,正是此意。

劉協想到這裏,渾身的血騰地沸騰起來,有一種強烈要站起來的衝動。伏壽輕輕按住他肩膀,用眼神示意隔牆有耳。

董承也看出皇帝有些激動,沉聲道:“寢殿失火,四周不寧。臣等領命整頓宿衛,不日便會有成效。請陛下安坐司空府中,靜候佳音。”

劉協聽出了弦外之音,頭腦恢複了冷靜。政變永遠是有風險的,自己身份貴重,又對細節一無所知,所要做的是鎮之以靜。既然這件事是董承與哥哥議定的,那麼自己不必強參添亂,具體舉措交給這些忠心耿耿的臣僚去操作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