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議一直持續到半夜才散,當大部分官員告辭之後,荀彧注意到滿寵跪坐在最後一排,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簽發完最後一份文牘,抬頭問道:“伯寧,你還有事麼?”
“有件事我想提醒一下您。”滿寵的語氣永遠都是不疾不徐。
“講。”荀彧說,拿起毛筆甩了甩手腕,對他這種賣關子的口氣有些不滿。
“我覺得,徐州隻是個開始。”
荀彧把毛筆擱下,眉頭皺了起來。滿寵這句話很不尋常,他是許都令,按說隻要負責許都的治安就可以了。滿寵是個謹慎的人,若沒有特別理由,不會越權擅發議論。
他示意滿寵說的再詳細些。滿寵走上前來,點了點荀彧身後的牛皮地圖,他的手指壓在了汝南。
“汝南會是下一個?”
“是的。”滿寵道,“不知荀令君是否還記得楊俊?他在赴許途中遇襲,據他說襲擊的盜匪是路過的,正要趕去汝南。汝南是當年黃巾最盛之地,又是袁紹故裏,倘若有變,非同小可。”
荀彧陷入了沉思,半晌方道:“楊俊之言,有幾分可信?”
“八成是假的,所以這件事是真的。”
荀彧一怔,不太明白滿寵的用意。
“楊俊之子楊平的屍體如今正擺在許都衛的地窖裏,幸虧是冬天,它保存的很完好,還告訴了我許多事情。”
荀彧手指凝重地敲擊著幾案,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比如說,楊俊在遇襲這件事上說了謊。”滿寵扁平的雙眼,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仿佛毒蛇蓄勢吐信,“楊平的臉被砍碎,軀幹卻幾乎沒有傷痕,很難想象,在激烈格鬥中會留下如此奇怪的傷口;還有,他的手腕和頸椎都有被折斷的痕跡,卻比臉部的刀傷要舊。一個脖子和手腕幾乎折斷的人,卻還能反抗盜匪,這也是不可思議的事。”
“你認為楊平不是反抗盜匪而死,而是事先被殺死再擺放到那裏?”荀彧很快就抓住了重點。
“是的。我甚至不確定他是不是楊平。他的臉被砍碎了,說明有人不希望楊平的容貌被認出來。”
“可這一切跟汝南有什麼關係?”
“既然楊俊的遇襲是一個騙局,那麼他刻意提起汝南,就是希望我們對那裏格外留意。為了印證楊俊的話,汝南近期內一定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否則他說這個便毫無意義。”
荀彧的眉頭幾乎絞在一起:“汝南,汝南……可楊俊為什麼要這麼做?”
“還不清楚。”滿寵搖搖頭,“但他的背後,肯定還站著什麼大人物。現在曹公在外頭,許都有些人可是耐不住寂寞了,我們可以等他們一個個都跳出來……”
“你的意思是放虎歸山?”
“令君明鑒。在下並不介意把他抓來拷問,可一個甘願犧牲自己一臂來製造騙局的人,嚴刑拷打對他來說沒用。祭酒大人常說,放鳥歸巢,才能獲其雛卵。”
荀彧心情複雜地盯著他看了一陣,方才緩緩道:“汝南我會有安排,至於楊俊之事,分寸你自己把握。”
“在下明白。”
滿寵咧開嘴,似乎笑了笑。荀彧有些疲憊地揮了揮手,重新提起毛筆,用嘴嗬了嗬凍硬的狼毫筆須,繼續伏案處理政務——他知道滿寵最擅長的不是把握分寸,而是尋找七寸。滿寵就象是一條毒蛇,總是以最淩厲的角度咬住對方的要害,然後將致死的毒液注射進去。他已經見識了不隻一次,但從來沒喜歡過。
滿寵默默地退出了尚書台,有些推測荀彧沒有追問,於是他就沒有提,兩個人都默契地把話題集中在汝南,沒有進一步探討和剖析。荀彧的忠誠,並非完全在曹公身上,不希望有些事情追究的太細,而他滿寵則不同。
兩日之後,鎮守汝南的李通將軍接到了荀彧的一封書信,叮囑他要留神郡內局勢。李通立即征集鄉兵,把精銳都集中到了汝南城附近。
他的部署尚未完成,變亂就發生了。
黃巾餘黨劉辟糾集了數萬舊黨,在汝南附近突然發動了大規模的叛亂。好在李通準備得及時,牢牢守住汝南,但也不敢輕易出擊。雙方展開了對峙,叛軍趁機在汝南附近大肆搶掠。
消息傳到許都後,一道難題擺在了荀彧麵前。
曹公的主力在趕往徐州的路上,樂進、於禁守在官渡,鍾繇西鎮關中,唯一能去解救汝南的機動兵團,就隻有在許都的曹仁所部。
不救,則汝南勢危;救,則許都空虛。救與不救,成為爭論的焦點。曹仁本人信誓旦旦,拍著胸脯說十日之內必解汝南之圍,可荀彧卻沒有允可,隻讓他礪兵秣馬,準備隨時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