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趙彥在狗洞中鑽行的時候,心中反複咀嚼這句話,卻始終不得要領。他默默地希望王服能夠順利地把董妃救出去, 讓這句話不必變成遺言。

王服帶著董妃疾馳在許都城內,兩個人都保持著緘默,隻聽得到坐騎粗重的鼻息聲。

追兵們越來越多,不斷從身後和側麵圍堵而來,有好幾次,王服都是在包圍網形成前的一刹那一躍而出。這時董妃才發現,這條路線看似古怪,卻利用地形巧妙地甩掉了大部分追兵,讓他們的數量優勢得不到發揮。零星靠近的追兵,根本在王服劍下走不了一合。

“也許這樣真的能逃出去。”董妃心裏驀地升起一個微渺的念頭,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裏麵的胎兒輕輕踢了母親一下,似是有些欣喜。當希望若有若無地出現時,這輕輕一踢,讓她那因絕望而堅定的殉死之心,產生了些許的動搖……

找一個地方,把孩子生下來,即使父親死了,還有趙彥可以幫忙,天下諸侯那麼多,總有能接納我們娘倆的吧。董妃的心思單純,迷迷糊糊地在馬背上想著。

一聲馬匹的長鳴把董妃帶回到冰冷的現實。她發現坐騎移動的速度越來越慢,前麵的騎士左右搖擺,幅度越來越大,似乎已經神情渙散握不住韁繩。鮮血從騎士的肩上傷口滲出來,在箭杆附近凍結成了一圈暗紅色的冰淩。

“你沒事吧?”董妃問。

王服搖搖頭,覺得嘴唇有些發苦。他已經數次幾乎摸到城牆邊,卻又被追兵逼著轉向另外一個方向。看來滿寵和鄧展他們已經洞悉了全部計劃,幾條秘密的潛逃路線附近都安排了伏兵。他們現在是甕中的老鼠,根本無路可逃。

“這是我第二次護送女人出城吧?”

王服一陣苦笑,不由得想起從前的往事。可惜這一次看來不能成功了呢。他的身體越來越沉重,意識也越來越模糊,絕望如同一塊泰山巨石,重重壓在心口。

他們向西又跑了一陣,拐過一座箭樓,王服陡然看到前方遠遠地有許多火把,還能聽到人聲與金屬鏗鏘聲。王服急忙拉住韁繩,長長歎息了一聲,默默地撥轉馬頭,開始了新一輪的奔走。

董妃開始還以為他有備用路線,很快卻發現馬匹的行進方向非常奇特,並未朝著任何一座城門前進,反而逐漸深入城中荒僻之處。看王服毫不猶豫地操弄韁繩,董妃感覺他似乎在前方有一個十分明確的的目標。

“大概父親另外還有安排吧。”她忍不住想。

當馬匹又穿過一條後,王服終於支持不住,“噗通”一聲從馬上跌落。董妃驚呼一聲,失去了平衡,也隨之落地。幸好她是背部著地,雖被石子硌得生疼,但肚子總算被雙手護住,沒什麼大礙。

董妃側著身子,咬緊牙關從地上爬起來。她抬頭看到,王服的發髻都跌散了,數束長發披落在肩上,狀若瘋子。他想勉力半支起身體,卻不防右肩一矮,整個人又癱了下去,表情十分痛苦。

她心中一沉,剛才的一連串逃亡讓王服已經耗盡了體力,背後的箭傷更是雪上加霜,如今已是強弩之末,斷斷是無法再護送了。董妃衝王服喊道:“接應到底在哪兒?”

如果這是一個事先準備好的計劃,那麼在附近一定會有安排。一條密道,一輛馬車或者幾個潛藏的高手。

可惜王服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他徑自掙紮著爬到一棵枯樹下,整個人斜躺下來,渙散的目光飄向別處。董妃疑惑地盯著他,心中有些不解。夜色太深,她無從判斷是在許都城的什麼位置,隻勉強看到在不遠處有一棟木屋,門前還斜插著一枝剪下來的梅花。

他費盡辛苦,就是要來這裏?董妃心中浮出疑問。大腹便便的她也沒什麼體力了,隻得在枯樹旁尋了處井闌,坐下來,讓冰涼的井石頂住腰間,才稍微好受一時。

如附骨之蛆的追兵們靠近了,他們一直被王服牽著鼻子,卻從來沒真正被甩掉。王服看著一個接一個士兵從雪中跳出來,突然抬起脖子,竭盡全力發出一聲尖利的長嘯,驚起了附近枯樹上的幾隻烏鴉。

木屋也受了驚,亮起了一盞燭燈。很快屋門打開,一名女子披著斑花麻衣,端著一個燭台走了出來。董妃看到,王服的眼神陡然間變得溫柔起來,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名女子,原本攥緊的拳頭慢慢鬆開了。那女子的眉眼她認得,是劉協哥哥劉辯的妃子唐姬。

“原來他無處可逃,特意跑來見這女人最後一麵。”

說來奇怪,董妃此時卻沒什麼怒意,反有一絲淡淡的羨慕。她懶懶地靠著井闌,渾身沒一絲力氣,四肢已凍的發僵,就連思維也遲鈍了許多。“若是他也對我這般好,不知是什麼滋味。”

忽然一滴冰涼優雅而緩慢地落在她的鼻尖,董妃仰望夜空,看到無數朵雪花自天頂悄無聲息地落下,如一隊奔喪戴孝的儀仗,轉瞬間就把枯樹下的兩個人蓋上一層素白。

唐姬看到了遠處枯樹下的人影,她有些驚慌地張望了一下,想朝屋子裏縮去。王服又一次發出長嘯,這一次的嘯聲帶著簡單的旋律,三長一短。

唐姬手裏的燭台微微一顫,她記得這嘯聲。當年在長安逃亡之時,王服曾與她約定,嘯聲三一短代表已被敵人包圍,要她獨自逃生。那時候兩個人最終都順利脫險,所以這個暗號並沒用上。想不到在這許都城內,這嘯聲終究還是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