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步在門外,半步在門內,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進退。雪花飄落在燭台四周,一部分被微弱的燭火融化,但更多的繼續洶湧撲來。唐姬躊躇了一下,一邊抬起手遮擋在燭台頂上,以免燭光被雪花熄滅,一邊朝著王服走了幾步,木屐在雪地裏留下淺淺的一行足印。

王服望著自己夢縈魂牽的女子,嘴角牽起一絲笑意。既然無路可走,那麼看著她死,也是一種解脫。

“保護唐夫人!”

後頭的追兵已經趕到,散開成一片扇形靠攏過來。王服抓緊了最後的時間,掙紮著從冰雪裏站起來,從靴中拔出一把匕首,朝她刺去。

唐姬的反應十分迅速,她一手捏住刺來的刀刃,一手按在王服手腕上發力,瞬間讓匕首調轉方向。這一招拆卸正是王服在長安教她的,她熟極而流,眼下自然而然地便用出來了。匕首剛被調轉,王服手臂一振,刺入自己胸中。唐姬“啊”了一聲,卻已經來不及阻擋。

王服拚盡最後的力氣囁嚅道:“瑛子,保重……”

“對不起。”唐姬小聲道。

這個回答出乎王服的意料,他詫異地瞪大了眼睛,試圖去分辨唐姬話中的涵義。可是他嘴唇隻蠕動了幾下,終究沒有再次出聲,身體朝前倒去,正好把匕首的握柄塞入到唐姬手裏。在追擊者的方向來看,似乎是王服試圖襲擊唐姬,反被後者殺死。

“您沒事吧?”負責追擊的隊官喘息著問道,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唐姬茫然地鬆開匕首,點點頭。

“今日許都城內有反賊作亂,驚擾到夫人了,實在罪該萬死。”隊官恨恨地踢了一腳王服的屍體。唐姬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蹲下身子,舉著燭台去看王服的麵孔,死者似乎還保留著臨死前那一瞬間的驚訝。

“這裏還有一個女人!”一名士兵忽然大喊道。

隊官和唐姬同時轉過頭去,看到董妃正靠在井闌,雙目平靜地望著彤雲密布的天空,似乎在尋找什麼。隊官吩咐士兵閃開,恭謹地單腿跪在地上:“叛亂已定,請貴人盡快回府。”

董妃沒有回答。唐姬聳聳鼻子,忽然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她猛然想到什麼,再去看董妃,一下子呆住了。董妃坐著的地麵附近,薄薄的一層積雪已被殷紅的血水化開。源源不斷的鮮血正從她下身飛速湧出來,在這雪中冒著熱氣,如同魂魄被一絲一縷地從身體裏抽走、飄散。

“快去把她攙進去!”唐姬大聲道。士兵們有些驚慌,顧不得吉利不吉利,手忙腳亂地把董妃抬起來,朝著屋子裏抬去。進了屋子,唐姬讓他們把董妃平躺著放在床上,臀部墊起枕頭,以緩解崩漏的速度,然後對隊官吼道:

“快,快讓你的人去找穩婆和醫師!”

“這不行。”隊官搖了搖頭,用身體擋在門口。

唐姬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說什麼?!這可是懷著龍種的妃子!”

“她也是叛賊董承的女兒。”隊官回答,他這麼說的時候,年輕的臉龐浮現出幾絲不忍和無奈。“我有命令在身,請夫人理解。”他羞愧地比了個手勢。

唐姬很快就反應過來了。董妃既是天子的妃子,又是叛賊的女兒,這樣一個棘手而矛盾的人物,殺不能殺,留不能留,無論怎麼處置都會引發物議,還會給其他諸侯落下口實。上頭那些大人物,想必已經給追擊者下達了命令,希望董妃能夠以一種意外而自然的方式避免麻煩。

眼下顯然就是一種最理想的狀況。

唐姬冷冷道:“所以你們就打算看著她死去?”隊官沒有回答,他默默地摘下鐵盔,把它夾在腋窩下,挺直胸膛站在原地,麵色漲著通紅,但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

“告訴我你的名字。一個坐視皇妃死亡而無動於衷的人,總要有人記住才行。”唐姬道。

“容城,孫禮。”隊官猶豫了一下,大聲報出了自己的籍貫與名字。

唐姬不再理睬他,轉身去看董妃的狀況。孕婦的情況非常糟糕,血崩愈發嚴重,整個床榻已被汙損成一大片觸目驚心的暗紅。董妃的臉色因為失血過多而急遽變得蒼白,整個人幾乎陷入昏迷。

她本該擁有美好的人生,享盡榮華富貴,享受丈夫的寵愛,說不定還可以母憑子貴,成為一代太後。可現在的她隻能躺在床上,孤獨而痛苦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她的周圍都是宣誓要效忠漢室的臣子,卻沒有一個人伸出援手,放任她與自己的孩子死去。

董妃四肢忽然抽搐了一下,她的右手向半空中伸去,仿佛要抓住什麼。她的嘴唇微微翕張,似有遺言要說,唐姬急忙俯身側耳去聽,卻發現那孱弱已極的聲音,竟是一首歌謠:

“草蟋蟀,披黃帶,日頭東升,貴人西來……西來……”

聲音漸漸變弱,直至不可聞。唐姬站起身來,平靜地對孫禮道:

“你們的任務完成了?都給我滾出去。”

孫禮上前探了探董妃的鼻息,深深鞠了一躬,把鐵盔重新戴在頭上,帶著部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唐姬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在屋外停頓片刻,然後傳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她突然意識到,那是他們在拖動王服的屍體,忍不住淚如泉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