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

唐姬憤怒地瞪視著劉協,又要出腳去踢。伏壽卻攔住了她,疲憊而冷漠地說道:“何必跟一個河內的公子過不去,他已不是我們的陛下了。”

“哼,既然不是皇帝,那我便可以痛痛快快打他一頓!”

唐姬不依不饒地衝過來,揪住劉協衣襟把他從地上拽起來:“你知道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嗎?”劉協大口喘著氣,先是點頭,然後搖頭,然後又點了點頭。

唐姬更加惱怒,她的嘴唇氣得發顫:“昨天晚上,我眼睜睜看著我的救命恩人死去,什麼都不能做,不能說,還要跟追捕他的人虛以委蛇,連保全他的屍身都做不到;然後我又要眼睜睜看著陛下的親身骨肉孤苦無助地死去。周圍全是曹操的人,他們冷著心腸,不許救治,讓董妃就那樣慢慢死去。她臨死前想要握住我的手,我都不敢伸過去——那種絕望、痛苦到要發瘋的感覺,你體會得到麼!”

劉協瞪大了眼睛,這在滿寵的報告裏可沒有提及過。

“董妃懷的是陛下骨肉,我見死不救,是為不忠;王服於我有大恩,我卻恩將仇報,是為不義。我們做這些不忠不義之事,你可知為了什麼?”

“為,為了漢室。”劉協被唐姬掐住脖子,呼吸開始困難。

“呸!你也配說這兩個字!”唐姬鬆開劉協,一掌拍在他胸膛上,讓他倒退了數步,重重地靠在柱子旁。她的眼中,已經飽涵著淚水。

“你除了會假惺惺地講些大道理,展示一下你那廉價的善心,還做過什麼?我的這些犧牲,伏後的那些犧牲,在你眼裏到底算什麼?一群蠢女人十惡不赦的醜態嗎?!!”

麵對唐姬的質問,劉協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夠了,做正事。”伏壽說。唐姬用手背擦了擦眼淚,轉身從台子上取下那兩塊靈位,把它們擱在劉協麵前,冷冷道:“妹妹和張宇說的對,你一點都不像陛下。真正的陛下冷酷無情,卻心懷高遠,那是大仁德,你和他,終究隻是皮相仿佛罷了。”

伏壽指著牌位道:“這裏祠堂有一條地道。你離開以後,我會舉火將這裏焚燒,與陛下殉死。請你在離開之前,向兩位先帝叩頭請罪,九泉之下我們相見,也好有個交代。”

“如果我想繼續留下來呢?”劉協問。

他的回答似乎早在伏壽意料之中,她從頭上取下鐵簪,也擱在地上:“那你必須要證明給我們看,你能夠拋棄那些愚蠢懦弱的想法,為了漢室可以做任何事。”

“怎麼證明?”

“殺死我,然後告訴荀彧,我就是宮中策應董承之人。”

劉協的臉色急劇變得蒼白,伏壽的表情告訴他,這不是玩笑。他背靠著柱子,感覺身體比剛才挨打還要疼痛,手心與脖頸後開始沁出汗水,旋即變得冰涼一片。他仿佛又回到那片樹林,用弓箭對準了那頭母鹿。母鹿用深邃的眼光看著他,等著他鬆開弓弦的一刻。在擊碎母鹿的心髒之前,恐怕他自己的心髒會因過於劇烈的跳動而爆裂開來。

這時,祠堂的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了,一個人走進來。唐姬皺起眉頭,這外頭都已經被虎豹騎圍住,本該不會有人來打擾。她抓起鐵簪夾在手指之間,警惕地問道:

“何人敢闖弘農王的祠堂?”

“哎呀哎呀,賭錢這種事,講究的是起手無回。咱們一起押的大注,如今尚未開盅,怎麼你們就要擅自撤鋪呢?”

楊修笑眯眯地走過來,右手還把玩著骰子。那三個骰子靈活地在他修長的手指之間滾來滾去,一個都不曾掉落。

劉協看著楊修,露出厭惡的神情。他已經知道,在董承這件事裏,這位楊彪家的公子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或者換句話說,是他出賣了董承,換取到了曹氏的信賴。

“你們別多心,你們別多心,是荀令君派我過來看看。”楊修說。

伏壽和唐姬對視一眼,董承的覆亡果然還是不能徹底打消曹氏的疑心,就連拜祭兄弟都要派個人來監視,好在這個人是楊修。

“德祖,這個人沒有成為帝王的器量,我們是在浪費時間。”伏壽指著劉協說。楊修沒有回答,而是緩緩把視線從伏壽、唐姬身上掃到劉協,表情似笑非笑。如果說滿寵是一條陰冷的毒蛇,那麼楊修就像是一頭狡黠的狐狸,他的眼神飄忽不定,旁人永遠難以把握他視線的焦點,看透他的心思。

楊修把骰子丟到兩位帝王的牌位旁,走過去親熱地扯住劉協的袖子:“陛下,我能不能跟你私下裏談談?”劉協還沒回答,便被他扯到祠堂的另外一側。楊修看了眼遠處的伏、唐二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似地歎了口氣:“女人嘛,總是這樣,做事偏激,容易情緒化,有時候連她們自己都不知道在幹什麼。孔子怎麼說來著?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劉協對這種自來熟的口氣有些不適應,他有些局促地挪開一點腳步。楊修咧開嘴笑道:“那些女人總是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把你幻想成是真正的皇帝,指望你和陛下一樣殺伐果決。我卻不會這麼蠢,在我眼裏,你隻是個扮成皇帝的俳優。”

麵對楊修毫無掩飾的評論,劉協沮喪地垂下雙肩:“你們說的對,也許我真的沒有成為中興之主的資質。我太軟弱了。”

楊修眉頭輕抬:“軟弱?錯了!你若是把不忍殺生的信念貫徹到底,那也是一種堅定。”他豎起修長的指頭,在劉協麵前輕輕擺動兩下,用教訓的口氣道:“我告訴你,真正的軟弱,是不知道自己意欲何為,首鼠兩端,渾渾噩噩。”

劉協有些茫然地看著他,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楊修道:“比如呂布呂奉先,你覺得他軟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