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將軍的勇名,我在河內可是聽了太多。”

“可他這麼多年,到底做了什麼有意義的事情,你能說得出來麼?”

“呃……”

楊修早知道他會遲疑,指頭輕輕在虛空中點了點:

“究竟是佐董卓篡漢還是扶王允興漢,他不知道;究竟是奪曹公兗州以取中原,還是占劉備徐州以行割據,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安居袁氏兄弟麾下做個名將,還是收服張邈、張楊,成為一代霸主,他還是不知道。呂布來中原這幾年來,仗是打了不少,卻沒有一個明確目標,抓到什麼就是什麼。他忽而是忠臣,忽而是逆臣,忽而是名將,忽而又是軍閥——這種缺少定見的人,空有匹夫之勇和西涼大眾,沒有半點信念與規劃。才是真正的軟弱!”

這個觀點卻是劉協從未聽過的,他正欲開口詢問,楊修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起來:

“你道漢室何以衰微至斯?是忠臣無能、能臣不忠,還是桓帝昏庸、靈帝暗弱?錯了,這些隻是表征。漢室自和帝以來已有百年,所作所為,根本就是一個大號的呂布。一大堆幼帝,好幾家外戚,再加上層出不窮的宦官與族黨,朝政就在這幾極之間來回擺動。再堅固的房屋,也經不起如此折騰。”

楊修很像是一個經塾的先生,背起手來對唯一的一個學生循循善誘。

“所以你現在明白了?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仁德或者冷酷的皇帝,而是一個堅定不移的領導者,他的意誌必須硬逾金鐵。我猜那些蠢女人會跟你絮叨,說什麼要冷酷無情、要舍棄道德與節操。我告訴你,這些全是廢話。你若是陡然變得和先帝一樣,我反而會擔心——你今天變,明天可能也會變,變,就是變數,這絕不是我們想要的。”

劉協被這一連串鏗鏘激烈的言辭打懵了,他忍不住反問道:“那你想要什麼?”

“又錯了!不是我想要什麼,而是你想要什麼。”楊修伸出手來,按在自己胸口,五指慢慢屈張,做出一個掏心的動作:“把你自己潛藏的欲念,從這裏揪出來,然後貫徹到底。這就是你的責任。先帝如何,已經不重要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格,勉強你也學不來。隻是你要記住一點,今日你做出抉擇,從此便要一條路走下去,走到黑,走到盡頭。沒有讓你改弦易張重新再來的機會。

劉協盯著楊修,心中跌宕起伏。這個人年紀看起來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卻有著如此清晰的思路和信念,他的言論句句聽起來都離經叛道,但卻蠱惑人心,像一把犀利的直刀挑開皮肉,直刺心肺。

而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呢?

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還是牽黃狗出蔡城修黃老之道怡養天年?是出世?還是入世?是興複漢室?還是做一個隱士?

劉協發現,楊修早就把他看透了。在來許都之前,他就是一個“呂布”,根本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隻求安穩過日子。真劉協的死亡,賦予了自己一個沉重的責任,同時也給了自己一個清晰的奮鬥目標。

劉協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我可以留下來,但我不希望你們隻把我當成一個傀儡,瞞著我做事。”

楊修哈哈大笑,輕鬆地晃動手腕,仿佛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那些蠢女人總是藏著掖著的,生怕被人抖落出全部家底,太小家子氣了;我父親老了,腦筋已不大好用。我一直在勸他們,若要讓你擔當這麼嚴重的責任,不坦承一點是不公平的。下注嘛,自然是要雙方相當,才有賭頭。”

“我隻想知道,你們憑什麼與曹氏對抗?”

一直到現在,劉協才有機會把自己心中疑問一吐為快。之前伏壽總是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隻推說時機成熟自然知道。他無論如何推想,都難以想象出以如今漢室之力,既無兵將,也無資財,靠著這幾個嬪妃寡婦、廢臣假帝,該如何才能打破這副曹氏枷鎖,一飛衝天。

楊修似乎早預料到他有此一問,慢條斯理道:“你聽過倚天蘿麼?”

“沒有……”

“這是一種生長在武陵五溪之地的一種樹藤,糾纏於大樹,隨木而長,依枝攀緣,食其汁液,絞其甘髓,待得大木枯死,藤蘿便可在殘骸之上連天接地。漢室就是這倚天蘿,自身太過孱弱,惟有依附於一個有力諸侯之上,暗中寄生滋養,以圖大計。”

“可藤蘿畢竟是藤蘿,如何能撼動參天大樹?”

“藤蘿與大樹本是同生共長,等到這樹勢參天之時,藤蘿已與它根莖勾連,幹脈一體,屆時即便大樹想要分離藤蘿,也為時晚矣。”

劉協疑惑道:“這說來容易,如何能做到?”

楊修再度擺動手指:“又錯了。這件事我們已經在做了。漢室在曹氏陣營裏的力量,比你想象中更多。雖然這些如今隻是種子,但早晚會成為漢室藤蘿的枝蔓,緊緊地纏在曹氏這棵大樹之上——這些事情自有我在宮外打理,你的職責,就是演好皇帝這個角色,把曹氏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為這些種子的騰挪生長留出餘地。”

這時劉協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我是為了兄弟血脈,伏、唐二人是為了自己夫君,楊大人是為了漢室忠誠,那你呢?你又是為什麼才選擇這麼一條凶險之路;你從心裏揪出來的,是什麼東西?”

楊修看了眼遠處的漢帝靈位,微微抬起下巴:“很簡單,我楊修是個聰明人。而當今之世,比我聰明的隻有三個人。一個還沒回許都,一個已經離開許都,還有一個,就是你的兄弟——真正的劉協。倘若我能做成他未能完成的事情,等於是打敗了一個比自己聰明的人,這是何等快意之事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