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紅昌把他們迎進正中的一間木屋,然後端來兩碗新煮的熱水和兩塊幹硬的麵餅。看得出,這是兩個不速之客,她倉促之間也隻有準備這些。想到這裏,劉協略微放心了些,看來郭嘉來此也是心血來潮,並未出於某種“設計”。

劉協拿起一塊麵餅,蘸了蘸熱水,塞入口中。這水帶著一絲甘甜,似乎是用什麼草根熬煮而成。郭嘉也拿起一塊餅,端詳片刻,對任紅昌道:“能不能多拿一塊來?我們跑了半天,可都餓啦。”

任紅昌嘴唇蠕動,似乎很不情願,但最終還是雙肩一垂,歎了口氣,轉身出去。過不多時,又拿來一張麵餅,擱到郭嘉和劉協前麵。

在許都時,郭嘉與任紅昌狎昵無遮,肆意大膽;可在這個村子裏,郭嘉非但沒有什麼露骨舉動,反而以禮相待,十分客氣。

“真看不出你們還挺相敬如賓。”劉協好奇地問。

郭嘉攤開頭,無奈地指了指茅屋頂:“這是她的家。”

“她的家?”

“沒錯。我們約好了。在許都我可以對她為所欲為;但在這裏,她才是主人。高興了,扔給我兩張餅,要是心情不好,把我打出去也不是沒幹過。”

郭嘉說這些話時,口氣充滿無奈,眼神裏卻閃爍著一種很享受的光芒。

對郭嘉的做法劉協很意外。亂世男人不如狗,女人連男人也不如,要麼淪為賊匪玩物,要麼托庇於大族,甚至被烹煮吃掉,也不稀奇。任紅昌和郭嘉的這種關係,可實在是聞所未聞。

這時候屋外傳來一陣笑聲,幾個小腦袋簇擁到低矮的窗戶前,朝裏麵好奇地窺視。任紅昌氣惱地揮了揮手,可他們還是不肯走。她從郭嘉手裏奪過半張麵餅,撕成三片扔過去,這些小腦袋才發出一連串喜悅笑聲,從窗台消失。

郭嘉苦笑著把剩餘半張扔到嘴裏,嚼了嚼,費力地咽下去,這才向劉協解釋道:“那些孩子都是戰爭遺孤,被她以典農中郎將任峻侄女的名義收養在這裏,自成一家。她時常會過來看看。”

“她一個女子,孤身往返於許都與村子之間,難道你也放心?”

“嘿嘿,你可不要小看她。”郭嘉瞥了一眼任紅昌離開的背影,手指輕輕彈動,“她的來頭,可不小。”

“你剛才不是說她是任峻的侄女麼?”劉協糊塗了。任峻在曹氏陣營,也是元老級的人物,一手主持曹軍的屯田事務,還娶了曹家女子,可以說是荀彧以下最重要的司空幕僚。

郭嘉擺擺手:“那隻是個遮掩而已。任峻欠我一個人情,隻好認下這個幹侄女。”他複又壓低了嗓子:“你可知我從哪裏得到這女人?兩年前的徐州,白門樓下!”

劉協一口水沒喝下去,差點噎著。

“呂布的女人?!”

“劉兄你的想法太齷齪了,不要看見女人就聯想到姬妾。”郭嘉義正詞嚴地批評道,“她一直跟隨在呂布身邊,但呂布似乎對她沒什麼想法,亦兄亦友。白門樓呂布身死之時,求我收留此女和她撫養的遺孤。”

“然後你就答應了?”

“當然。你想,她一介美貌弱質女子,竟在虎狼橫行的西涼軍中站穩腳跟,沒點本事怎麼可能。呂布告訴我,這姑娘不是漢家人。她此來中原,一直在尋找有力者依附,似乎懷有什麼企圖。至於這企圖為何,呂布自己也說不清。”

劉協點點頭,任紅昌給他的感覺,確實有些奇異之處,時而幼稚嬌憨,時而嚴厲精幹,總是籠罩著一層迷霧。

“那她到底懷有什麼目的?你現在知道了麼?”

“不知道。”郭嘉很幹脆地回答,“所以這才有趣。”

劉協注意到,郭嘉談起任紅昌的表情,和楊修談起郭嘉時的神情頗為類似。郭、楊他們其實都是同一類人,厭惡平庸,渴望挑戰,困難和謎語對他們來說,隻是一種人生消遣。劉協甚至懷疑,郭嘉之所以對任紅昌如此態度,多半不是因她才貌,而是因為她身上的難解之謎。

“曹公在那一次,也收了秦宜祿的老婆為外室。所謂上行下效,我稟明曹公之後,就把紅昌姑娘接走了。當夜我們便做了約定,她甘願侍奉我,換得那幾個遺孤有立錐之地。”

說到這裏,郭嘉站起身來,拍了拍手裏的餅渣:“現在時候還早,劉兄你讀的書多,能幫我一個忙麼?”

“但說不妨。”

“我原本想把紅昌和這些孩子放到許都,但陳群從中做梗,我隻得把她們安頓在此處。這裏環境尚好,就是讀書人太少。紅昌希望這些孩子能有所教化,不要像那些目不識丁的村莽之夫,渾渾噩噩過此一生。你既然到此,給他們開蒙講授一番?”

劉協略做沉思,欣然應允。若說學問,他雖不敢說比孔融、邊讓等一代大儒,但給幾個小孩子講課,還是可以勝任的。

郭嘉衝外頭比了個手勢,任紅昌很快趕著那幾個孩童過來。他們每個人都搬著一張板凳,齊齊坐在劉協身前。任紅昌端來一個沙盤和一截樹枝,放到劉協麵前。

這些孩子既無父母養育,也無大族庇蔭,若再沒什麼一技之長,這輩子注定隻能在這屯田村裏終老一生。任紅昌這也是一番苦心,希望能給他們指出一條晉身之路。

劉協決定給他們講《倉頡篇》。此篇是漢代給童子開蒙之書,乃是由《倉頡》、《爰曆》、《博學》三冊合編而成,語字淺顯,意喻深刻。劉協五歲的時候,就跟司馬朗、司馬懿兩兄弟學過。

於是劉協先講了“蒼頡作書,以教後嗣。幼子承詔,謹慎敬戒”,把這十六個字寫在沙盤裏,逐一講解。孩子們聽得頗為認真,還不時有問題提出。無論那些問題有多幼稚,劉協都會認認真真作答。這十六個字,講了足足有一個時辰。劉協把那些孩子單獨叫起來一一考較,直到所有人都會背了,方才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