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位高,車把長。此中有講究,天津衛市麵上跑的膠皮車有兩種,一種小軲轆矮座短車把,這種車在華界的隻能在華界跑,在租界地的不能出租界。高軲轆膠皮車,車身背後掛著六國的捐牌,在華界和六國租界地通行無阻,而且拉這種車的車夫有權利穿黃號坎,穿上這件黃號坎就證明他注射了法租界的防疫針,打了英租界的免疫苗,種了日租界的牛痘,這麼說吧,這類車夫無論進哪國租界地都不會帶進去傳染病。至於坐在車上的侯伯泰呢,他不穿黃號坎,也不注射各國的防疫針,但因為他乘坐著免疫車夫拉的免疫車,所以也就有了免疫證明,也算是主家沾了仆傭的光。
侯伯泰搖頭之前是向左看,彼時膠皮車剛剛走上萬國老鐵橋,在橋頭停車,法國巡捕檢查,看是高軲轆膠皮車,敬個外國禮,放行。侯伯泰坐在車上搖頭,腦袋向右轉過來,彼時膠皮車已經行到橋中,放眼望去,橋下是一條大河。河麵很寬,河水潺潺,河岸邊黑壓壓圍著一群人,人頭攢動,眾人正圍著一個什麼物什議論。
“嘛?”侯伯泰無心地問了一句。
“剛撈上來個河漂子。”車夫沒有停步,隻目光向橋下望望,趕忙回答侯伯泰的詢問。
“嗐,這可怎麼說的。”侯伯泰發了一聲感歎,似是對溺水者表示同情。
也是出於好奇,侯伯泰坐在車上欠了欠身子,向河岸邊的熱鬧處望了一眼,居高臨下,橋下的情景他看得清清楚楚。
站在岸上看熱鬧的有五六十人,大家圍成一個長圓的人圈,人圈當中,一頂草席苦在一具屍體上,正好一個好事之徒將席子掀開,仰麵朝天,地上躺著個大死人。這人似是溺死許多天了,身上泡成雪白的顏色,圓圓的肚子在陽光下發亮,麵部五官早腐爛了,一群蒼蠅嗡嗡地在上麵飛,隻看見是個大光頭、大胖臉,模糊不清的臉皮令人作嘔。
“呸!”車上的侯伯泰惡心地吐了一口唾沫,忙轉過臉去,懊悔自己不該細看這種不祥景象。車夫領會主家的心意,急著快跑幾步,拉著侯伯泰過了萬國老鐵橋。
膠皮車停在玉川居大飯莊門外,侯伯泰並沒有立即從車上走下來,剛才因為看見河漂子淤在心間的膩味勁,直到此刻還沒有化開。這個飯局若不是前總理大臣設宴,若不是關係著華北政局和眾人安危,四六爺一準要隻道個“常”,施禮便走。今晚上他是一點胃口也沒有了,無論什麼山珍海味也咽不下去,一合上眼睛就似又看見了那個雪白雪白的大死屍,光亮滾圓的肚皮總是在眼前打晃。
“四六爺閑在。”
侯伯泰正坐在車上猶豫發呆,迎麵一個漢子走過來,衝著侯伯泰拱手作了一個揖,這人四十幾歲年紀,白淨臉,臉龐又圓又平,活賽是切成片兒的大蘋果。他身穿著褐色春綢長袍,上身著紫色緞子馬褂,一頂禮服呢禮帽端端正正頂在頭上,鼻梁上架著一副圓形水晶養目茶鏡,語音有些尖細,斯文得有些忸怩,手裏拿著一把大折扇,忽而刷地展開來,忽而刷地合攏上,大折扇一麵畫著山水,另一麵行雲流水地寫著一首竹枝詞。
“鴻達,你這是去哪兒閑逛?”
侯伯泰比這位鴻達先生長著二十多歲,論輩數,自然不稱他是什麼爺,什麼兄,隻是直呼其名;論身價呢,這位鴻達先生更壓根兒不能和侯四六爺比,差著十萬八千裏呢。
鴻達先生姓蘇,人稱蘇二爺,在天津衛,這位蘇鴻達二爺隻能算是個末等閑人,挑不起來大亂,也成全不了大事,隻是每日跟著瞎惹惹,敲鍋邊架秧起哄,每日混口幫閑飯吃。去年冬天,本來要請侯四六爺出麵調停的興隆顏料局糾紛,侯伯泰不接手,這才輪到蘇二爺出麵,也不知他後來得了多少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