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楓橋雙美(1 / 3)

在清涼山半山坳,有一個小村落,方圓不到一平方公裏的麵積。村落裏有一座小圍龍屋,也是那種結構:前塘,後樹,圍龍包著上下廳堂,四個廂房,從山上俯瞰,圍龍屋像半月形的鎖頭。

這座圍龍屋建在四周都長滿鬆樹和楓樹的叢林中,時正十月,楓樹如血染殷紅。夕陽西照,流光四溢,連圍龍屋外的小池塘都變得一池殷紅。古詩言:“霜葉紅於二月花。”二月花確也俏麗,但卻不及楓葉沉實。

小村子被清澈的溪流劈為兩半。有山必有溪;有溪必有橋。小橋由麻石砌成,一個跨度,便是橋孔,狀如彎月,倒映水中,便是一個整圓了。簡單的幾何圖形和精確的力學結構,相得益彰,反映了客家人的科學思維和美學追求。

橋以楓取名,村以橋得名,是為楓橋,村為楓橋村。有山,有水,有橋,有路,還有一座規模特小的圍龍屋。你看這風景為何這般?是不是傷感派詩人夢裏尋求的避風港?如此的景色,使人想起馬致遠那首為失意文人隱世之後舉為旗幟的《秋思》: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其他一應俱全,隻是當地沒有人養馬,除了地富豪紳,其實南方人是極少養馬的,但種田人是缺不了養牛的。

粗識文墨的娟妹,不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首傳世好詩,但她也是個“斷腸人”,在夕陽西下的瑟瑟秋風中,常常眺望楓橋那邊曲曲彎彎的山道。她嫁來楓橋村的第三天,丈夫秦哥就因躲債被當豬仔賣去南洋了。“催人出門雞亂啼,送人離別各東西。挽水西流總無法,從今不養五更雞。”嘉應士子黃遵憲這首新嫁娘詩,催人淚下,仿佛是專寫給她梁娟妹的。

娟妹和秦哥的戀情並不曲折,也不委婉。但它足以令那些癡男呆女和忠實於戀情小說的太太小姐們失望歎息。

娟妹家在平原,常來楓橋周圍采樵,中間歇息的時候,總有一個黝黑結實但卻眉清目秀的小夥子走上山來幫她一把,把柴火拾掇捆好,並幫她挑出山門。第二次上山時,小夥子依然如故,幫她砍柴,捆綁好,送出山門。就是不留下一句話,雙方都你情我願,彼此都心照不宣,兩個人都那樣矜持,少年不識愁滋味,互相愛慕了,但越愛慕卻越矜持,叫誰先開口呢?人在這個時候,嘴巴被閑置了,然而,少不了眉目傳情。千姿萬態的麵部表情和變幻無窮的目光,傳遞的信息往往比語言更豐富,更準確,更含蓄,這是一曲無聲的音樂。據說,無聲的音樂最甜!

但這境界不能長久維持,否則,情緒隻能停滯、靜止,情如無愛;或者永遠僅止於精神之愛,那它將墜入希臘大哲人柏拉圖的感情怪圈。這對飲食男女,無疑是一種悲哀。所以,一定要以音樂,一定要以語言推波助瀾,打破停滯與靜止,推動感情進入全新的境界。在這個時候,古老純情的客家山歌,充當了“紅娘”的角色。

坐下來,聊下來,

嬲到兩人心花開;

嬲到雞毛沉落水,

嬲到石頭浮起來。

在捆綁柴草擔後,手腳勤快的秦哥,先開口唱了一首山歌。手裏搖著自己用麥稈編的草帽,身上汗衫短褲,唱完還將曲子呼起嘴巴吹口哨。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愛唱山歌嚦叻聲,

莫來等到二三更;

等到三更露水大,

兩人兼身係困難。

歌做媒,山做伴,藍天為大海,小草坪是小櫓,一個人一邊,使著槳劃。劃呀,劃呀,劃呀,劃到大海的盡頭,天的盡頭。

第二天,娟妹又來了。秦哥依然幫她砍柴,割苒草,捆綁,挑出山門。放下柴擔換手的時候,太陽剛剛偏西,天蔚藍蔚藍,秦哥爬上一棵橄欖樹,手攀住枝杈,用力搖晃,立即,一陣嘩嘩啦啦,綠色的急雨如一陣滾球。娟妹撩開衣襟,高興得兩腳亂蹦,隨口又是一首山歌。

欖子打花花欖花,

郎在欖上妹欖下;

掀起衫尾等郎攬,

等郎一攬就回家。

本來是一首調情的山歌,但這場合這氣氛,唱這山歌,卻是一副令人醉心的山水畫。秦哥心領神會,跑過來抱住娟妹就是一個飛吻,等娟妹反應過來時,秦哥已經飛奔至十幾丈遠的山柿子路上,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殷紅色的果實布滿一樹,狀如小種番茄,鎏金溢彩。

以後一段時光,兩人見麵必唱山歌。挑逗,調情,谘詢,表態,定情,都用山歌來表達。

秦哥唱:

郎今問妹妹唔聲,

低頭微笑半含顰;

東邊日出西邊雨,

道是無晴卻有晴。

細妹生得係風流,

低頭微笑半含羞;

含蕊鮮花嬌又嫩,

樣般怪得阿哥求?

橄欖好食核不圓,

相思不敢亂開言;

三餐食飯單隻筷,

想要成雙好艱難。

正月過了二月來,

處處花園有花開;

桃子來尋李子嬲,

可惜中間少個梅(媒)。

小溪流水急湫湫,

流出大河慢慢流;

月鴿帶鈴雲下走,

因為無雙日夜遊。

妹子生得好人才,

好比仙女下凡來;

站在塘邊魚不走,

站在花園誘花開。

風吹竹葉皮皮青,

妹愛連郎趕後生;

阿哥一年老一歲,

不比青草年年青。

娟妹有歌必對:

上山砍柴步步高,

不是好柴不開刀;

不是好藤妹不倒,

不是好郎妹不交。

一樹楊梅半樹紅,

哥係男人膽愛雄;

交情愛哥先開口,

女人開口會麵紅。

嶺岡頂上一丘田,

有陂有圳水漣漣;

好田不用高車水,

好妹唔使郎多言。

莫話無心算有心,

翻山過坳都來尋;

妹子手長衫袖短,

無曾帶有好點心。

深山肚裏一株梅,

經霜挨雪紅花開;

明知深山有老虎,

因為尋梅舍命來。

你話交情就交情,

交情愛交一生人;

哥係天心明月樣,

妹係星星伴月明。

一次,秦哥歎口氣問:“我們兩人都姓梁,你看如何是好?”

娟妹以山歌回答:

郎係姓梁妹姓梁,

兩人共姓各祠堂;

郎係西風妹係雪,

西風對雪梁(涼)對梁。

秦哥歎道:“冷粥冷飯好食,冷言冷語難受。”

娟妹仍以山歌對答:

高山頂上一棵鬆,

不怕雨來不怕風;

總愛兩人心相戀,

不怕名聲上廣東。

秦哥說:“我窮呀,雖還不至於朝無喂雞米,夜無老鼠糧,但口袋裏拿不出十個銅板。”

娟妹唱道:

講銀講錢妹唔貪,

膝頭無肉貼唔生;

雙手挖出清泉水,

辛苦做來水也甜。

山歌有如天籟,就像愛神的啟示,一對金童玉女就靠山歌表明身份,愛慕、戀情,為人、決心。

杜甫有詩雲:“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時聞。”天庭音樂,可解釋為天籟。此情此景,他們唱的山歌也如天籟,就像愛神的啟示,一對金童玉女向對方獻出了自己的歌,也獻出了自己的心。

好長時間,娟妹沒來楓橋砍柴了。秦哥日夜思念,越思念越煩躁,越煩躁越想聽娟妹唱山歌;越想聽娟妹唱山歌越感到日子太漫長。這種感覺古人早就說過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可以想象,秦哥難言之隱,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好在可以補救,那就是做夢。作為高智能的人類,做夢是對煩惱人生的清遣和調節。夢有一個好處,就是不受各種禮教和道德規範的製約,並且,單相思可以恣意肆虐,大行其道,把羞澀、陌生、猶豫,程序漸進的步驟一掃而空。在夢中,窮人可以吃上好酒好菜,大魚大肉,戀人可以擁抱絕代美人。唉,從這一方麵說,夢讓貪婪者和可憐的芸芸眾生在破爛的睡床上得到滿足。盡管它開出的是一張張不負責任的空頭支票,就像燒給亡靈享受的印著天文數字麵額的冥幣一樣,盡管子虛烏有,但至少能令人心理上得到平衡,雖然夢醒後會帶給做夢者更加焦渴更加難以忍受的惆悵。

秦哥又名酉生。世代沒有文化的楓樹橋梁家,給他的後輩取名卻蘊含詩意與文采。秦哥帶有幾分鉛華脂粉氣。酉生可能為酉時從母腹中降世。他自小精靈,成年後也不像“炭狗子”,倒是駙馬爺的身坯,無奈父母雙亡,他的成長就像重石擠壓下生長起來的爬牆虎,隻要有一條縫,它就能生長,噴出綠葉,然後貼著圍牆把破敗的圍牆披上綠色,罩滿整個圍牆,有時還開滿一朵朵粉紅色的花,把生命和春天灑滿人間。

家在楓樹橋,有地種,有柴燒,果子不用種,山上自有四時山果,春天有野葡萄,夏天有桃李,秋天有山撚,冬天有柿子——掛在樹上紅得透亮、甜糖欲滴的雪裏紅。山裏人的溫飽,全靠大自然的賜予。

除了種地,摘野菜,就靠狩獵。秦哥有一支火藥槍,槍管細長,槍托是用山梨木做的。可以進鋼節,可以打老虎,打凶狠的野獸。

神槍手秦哥,打過虎、豹、山豬,至於山鹿、山羊、狐狸、黃猄,可謂不計其數。鮮山珍吃膩了,就拿來醃製,臘幹,掛在一條竹竿上,任由風吹日曬。這樣的臘味,自然是下酒的上品、極品。來自平原地區、縣城、州城的朋友,能在楓樹橋喝酒吃山珍,便非常滿足。你看客人,一邊喝酒,一邊細品細嚼的神態,令人感到他們已經開始飄飄然醉入仙境。

虎豹則不同,其皮其骨遠貴於虎肉豹肉。老虎全身皆寶,剝製好的虎皮價值連城,但城裏做皮料生意的卻滿口胡話,滴水不漏,你可以聽他挑出一百個缺點漏洞,把價錢壓得極低,完了還要你磕頭求他他才勉強收購。賣虎皮得來的錢又要被警察、工商、稅務揩油,七除八扣,走在回家的路上,進入山門時,還有強人剪徑。一張虎皮,等於白白送出,連自己一條老命也是揀回來的。試想想,以後誰還去打虎豹,賣虎皮?以後打了虎豹,就像當豬當狗一樣,用開水淋泡後煺毛,連皮帶肉都吃下去或醃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