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人自給自足的傳統經濟,代代相傳,最形象的注釋是把打來的老虎連皮都吃下去。總之,有大自然的恩賜,窮不了,餓不死,比起禾鐮剛響就無米挨餓的佃農,這自耕自給的小農生活多少令人嘴饞眼紅!
“平生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像梁酉生(秦哥)這樣的老實人,一天到晚爬山坡上山岡,晚上吃飽飯,衝個涼,搖把爛蒲扇,其時屋外已涼風習習了。搖扇並非天熱,純粹是一個習慣動作,用於驅趕蚊子,趕趕朝燈光飛來的小昆蟲。不知不覺,上下眼皮就打起架來,於是回到房裏,枕著用布椋子填料的枕頭,飄飄然就睡著了。當然,睡得很踏實,常常是一種無夢狀態。他常常愣頭愣腦自問:“做夢?怎樣叫做夢?怎麼老天那樣不公道?不給我做個夢?哪怕是一次也好。”這話惹得梁酉生的朋友開心地笑得前仰後合。天,這個問題怎麼解釋呢?
無夢狀態的睡眠終於結束,因為在茫茫塵世,無夢隻是一個短促期,煩惱和痛苦如兩隻妖狐,它們在嘉年華會上化了裝,悄悄埋伏在你的心窩。
自從那天山歌話別,挑著柴擔送娟妹下山後,再沒有見到她的芳影,也沒有聽到她的歌聲。酉生好思念,好煩躁。
五天一圩她不來。
十天兩圩依然不見麵。
半個月了,一個月了,還是消息渺茫。她上哪裏去了呢?她病了?碰到麻煩了?摔到山澗坑底了?碰到豺狼虎豹了?還是整理出一個包袱皮,疊上幾件花棉襖等寒衣,嫁到山清水秀的楓樹橋?
總之,好的也想,壞的也想,越盼望好,心裏卻越往壞處想。可見,古往今來,禍比福多,憂比喜多,哭比笑多。唉,怎一個愁字了得!
梁酉生開始做夢。開頭幾天,他一入夢便見到娟妹,雙方都歡歡喜喜,高高興興,也割草,也砍柴,也唱山歌,她有時如得道仙女,一陣風便踹入雲端,在他頭頂灑落無數花瓣,隻見落英繽紛芳香撲鼻……有時,她不唱歌,卻在雲端裏吹簫,悠揚動聽。
突然間,她自天而降,慢慢挨近前來,投進他的懷裏,秦哥秦哥地叫個不停,笑著笑著,哭了;哭著哭著,笑了。純樸美麗的娟妹,什麼時候變得喜怒無常?梁酉生搖晃著娟妹的肩膀問:“娟妹娟妹,才幾天沒見,怎麼你就變得喜怒無常了呢?”
娟妹一陣眼淚,如雨打梨花,哭訴著說,有人取走了我的心。
梁酉生推開懷裏的娟妹,吼叫了一聲,從冷汗涔涔中驚醒過來。原來是南柯一夢。
每一次做夢,開始也都是輕快歡樂的序曲。她又來了,穿著斜襟的湖藍色的棉襖,也沒有帶扁擔,也沒有帶砍刀。酉生很奇怪,問為什麼不把砍柴的工具帶來?娟妹笑吟吟地說:“我要嫁到楓樹橋來了。”
“嫁給誰?”
“那還用問?馬裏頭挑馬不一般高,人裏頭挑人,還是秦哥好。”說著,投入梁酉生的懷裏。
這似乎是在楓樹橋附近的響水潭邊。小溪流經過這裏有十多米的落差,形成玉珠滾滾,漫天飛濺的壯麗景觀。這是夜裏,月亮如銀盤,夜色明亮,正是月明星朗之夜,酉生擁著自己心愛的美人,撫摸,親吻,端詳,細細端詳……
“你是娟妹,你真的是娟妹?”
娟妹連連點頭:“我是娟妹。”
他把她從懷裏捧起來,高興地問:“唱不唱山歌?”
“不唱。”娟妹連連搖頭。
“你就唱一首。”秦哥伸出一個食指。
“我不想唱。”娟妹扭著那纖細的腰,完全是撒嬌的模樣。
“就唱一首。”秦哥再一次要求。
“好,那就唱一首。”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說唱哪一首呢?你看,這月亮,這夜色,這在秋風中搖曳的樹葉,這咚咚的水流聲……唉,楓樹橋的月夜景色真是仙境。這本身就是一首仙樂,我怕唱不好嚇跑了月亮。”但是,她還是唱了一首山歌:
想起今日耕田儕,
黃連樹上掛苦瓜;
黃連樹下埋豬膽,
從頭苦到腳底下。
“娟妹,我們倆還苦中有苦,我們兩人都姓梁。我在楓樹橋,山高皇帝遠;你在大村子裏,家長、族長能放你嫁給楓樹橋同姓的後生嗎?”
娟妹笑了。“我不給你唱過一首山歌嗎?你忘了?我再多唱一次。”
郎係姓梁妹姓梁,
兩人共姓各祠堂;
郎係西風妹係雪,
西風對雪梁(涼)對梁。
要求都滿足了,女人樣樣都按他的要求去做,而且態度堅決,他抱住如花似玉的娟妹,一百個看不夠,一千個看不夠。何謂愛河?有人理解為重要的標誌是肉欲上的滿足,其實,愛河似海,渺渺茫茫,無邊無岸,更重要的是時間,概念完全消失。塵世間的婚姻嫁娶,新婚燕爾,都有過執手相看,卿卿我我,一夜性生活十幾次,便誤認為這是愛河。其實,那隻是村前飲馬和牛群泡洗身上泥巴的小溝,離愛河有十萬八千裏之遙。君不見,剛度完蜜月,雙方便拍桌瞪眼,你罵夫君是豬玀,男罵新人是婊子。兩人如烏眼雞,恨不得啄瞎對方的眼睛。如果一方摔盤打碟,大打出手,這家庭就更加熱鬧。有的雖然一聲不吭,把話咽在肚裏,維持表麵的和諧,但兩人早已同床異夢。這種和諧維持愈久,心靈的創傷愈大,愛之心窒息了,青春也就死亡。所以,愛河在塵世是否存在實在太渺茫了。
我們也不敢說梁酉生和娟妹雙雙墜入愛河,但梁酉生現在確確實實已進入如詩如畫的夢境中。好夢難圓,夢是不長久的。
等到梁酉生抱著娟妹要死要活的時候,一隻威猛的黑豹正嗷嗷叫著向他們走來。它齜牙咧嘴,眼睛綠中帶藍,藍中帶綠,那陰森森的模樣,叫誰看了都不能不膽戰心驚。梁酉生恨自己沒帶獵槍,沒帶弓弩。這時黑豹已躥過來,張牙舞爪地把他懷裏的娟妹叼走了,他看見豹子嘴邊滲下一滴一滴殷紅的血。
梁酉生快步追上,掄起鐵錘般的拳頭,大聲吼叫:“娟妹,我來啦!”
豈知,又是南柯一夢,而且,他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花廳的長條木凳上,無疑又添了幾分心中的惆悵。
無夢人現在天天晚上都做夢,盼夢人現在每晚做噩夢。他現在害怕睡覺,害怕做夢。常常有這種情況,吃完晚飯,孤燈一盞,他也不收拾碗筷,他也不脫衣上床,隻是癡癡呆呆,昏昏沉沉地坐在板凳上,好像達摩麵壁。有時,確實太累了,便把頭靠在牆根上,酣然進入夢鄉。但依然魂牽夢縈,先是歡歡喜喜,甜甜蜜蜜,後來又是噩夢不斷,不是娟妹被虎狼叼走,就是娟妹滿身血汙,遍體鱗傷。十有八九梁酉生都在噩夢中驚醒。
“何不到山下村裏找找娟妹?”夢中好像也有人來提示,或者是梁酉生自己有所感悟。但是,談何容易。娟妹在山下哪個小村?連這一點他都沒有問明白。再說,你身無分文,以什麼身份去山下找娟妹?有個晚上,他坐在飯桌上靠著牆睡著了。這次卻無夢醒來。時近三更,梁酉生打開大門,看外麵細雨蒙蒙,水珠從樹葉上滴下來,如訴如泣。梁酉生情不自禁唱了一首山歌:
想妹想了幾多年,
古井燒香暗出煙;
魂魄五更同妹嬲,
醒來正知隔重天。
也是夜深人靜,一首山歌果然唱得山鳴穀應。三更半夜,他不想娟妹應和,因為除了鬼魂,娟妹怎麼能攀上海拔八百米的楓樹橋來應歌呢?
梁酉生關上大門,連飯桌都懶得收拾,正想回房睡覺,猛聽得近山山坳有沉細的山歌聲,而且確實是女人唱的,靜心側耳傾聽,好像是對他剛才唱的山歌作出較為貼切的回應:
妹想情郎月半天,
枕邊翻滾淚漣漣;
淚汁落在妹身上,
魂魄落在郎身邊。
想到雨夜不可能有妹子上山唱歌,想到夜夜魂牽夢繞,梁酉生好不害怕,趕緊把大門閂緊,又回到飯桌上,琢磨剛才發生的事。
梆梆梆!梆梆梆!模糊中他聽到一陣陣急促的敲門聲。
“誰呀?”
梆梆梆!敲門聲更急。是誰呀?官兵?遊勇?強盜?楓樹橋小圍龍屋裏,無金,無銀,無財物,誰來光顧呢?一個小圍龍屋,過去曾有人走出山門,參加太平天國的太平軍,被他人殺了一個,從事戊戌政變,也被他人殺了一個,參加黃興廣州起義,又被他人殺了一個,如今沒誰參加任何活動,而梁酉生平時連山門都不出,隻身孤影固守著楓樹橋一座老祖屋,全不知他的祖先奔出山門,無論生與死,都轟轟烈烈,也不像世代開拓奮進的客家人,僅隻陶醉於楓樹橋的青山綠水,並沒有想到應該怎樣去從事社會變革,以山村生活為樂,自然無礙於國法民俗,官兵何至於夜晚到楓樹橋光顧他的家?
他疑心是做夢,意識朦朧,沒有理會,沒有開門。
梆梆梆!
“秦哥,是我,快開門……”
他聽出來了,是娟妹。娟妹,你為什麼連夜冒雨來到楓樹橋?發生了什麼事?是老虎、野豹把你叼上山來了?是惡霸強人把你趕上山來了?不管你怎麼想,敲門的是娟妹,梁酉生還是把大門打開。
果然是娟妹。穿一件湖藍色的大花夾襖。天,這不就是做夢時她穿的棉襖,顏色布料完全一模一樣。
“你懷裏抱著那一捆是什麼東西?”梁酉生看來看去,沒有看清。
“娃娃!快,別堵著大門,讓我趕快進去。娃娃餓了凍了。”
“娃娃?誰的娃娃?”即使在眼前,梁酉生也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的,誰的?”她隨手掏出個米袋,吩咐梁酉生,“快,快!我的好人,快去煮米糊,沒糖就放點鹽。娃娃都凍暈了。”
“哎呀,我們還沒結婚,沒有同房,哪裏來個娃娃?”
“你別囉嗦呀,大人挨凍挨餓,全無問題,娃娃挨凍挨餓,非生病不可。”其實孩子在娟妹懷裏睡得正香,不吵也不鬧。真是天意喲!梁酉生嘴裏嘟嘟噥噥,但還是升起木炭火煮孩子吃的米糊。
把孩子搖醒,喂飽,用菖蒲艾草泡水浸洗,換上幹衣服,把孩子放在床上哄睡,娟妹才鬆了一口氣:“給我弄點吃的。”
“你想吃點什麼?”口氣有點不耐煩,完全不像唱山歌並幫她砍柴割草時那樣殷勤。
“你真的累了,我自己動手。”娟妹明白秦哥的情緒都是自己懷裏那孩子引出來的。她聽出來了,但三言兩語也解釋不清。
“我問你想吃什麼?”梁酉生不滿意娟妹的回答。
“你問我想吃什麼?無非煮碗南瓜飯,蘿卜飯或芋頭飯。這雨夜天,你能給我打隻山羊?或殺條大豬吃前胸三甲靚?”娟妹故意把梁酉生好一頓數落。
梁酉生應道:“娟妹,你不知道我是神槍手嗎?槍一響一隻鷓鴣,槍一響一隻狐狸,第三槍一響,鷓鴣、狐狸、山羊全有了,剁好後混在一起放到鍋裏煮,肉香可以飄滿楓樹橋,夠兩個人吃上好幾天。”話語裏,顯出山裏人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