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楓橋雙美(3 / 3)

娟妹笑道:“知道你的本事通天。槍一響,在山下聽來,是在天上開槍。你沒本事,我會半夜爬到楓樹橋小圍龍屋找你嗎?可現在是三更半夜,外麵又刮風又下雨,山羊狐狸也鑽到大草蓬裏睡大覺了。它們才不碰你梁酉生的槍口,趕快,煮碗南瓜飯充饑來禦寒吧。”

梁酉生先給娟妹用生薑艾草煮了一桶水洗澡,然後手捷腳快地煮了小半鍋南瓜飯,用高山茶油炒了一碗剛從地裏扯回來的蘿卜青,兩個炒雞蛋。等娟妹洗完澡,換上幹衣服,菜飯也好了。

看娟妹狼吞虎咽吃了兩海碗飯,知道她真的餓了,便心痛地說:“我要知道你餓成這樣,還不如把雞蒔裏的小叫雞宰了炒雞酒。”

“為了救孩子,我好幾頓沒粒飯下肚。”娟妹一邊摸肚子,一邊收拾碗筷,“肚餓的時候,吃什麼都香。我不能再吃了,再吃,不撐破肚皮才怪,不用十天我會變成一個大肥婆,那時候,你梁酉生還看得上我嗎?”

睡覺的時候,娟妹也體會到被窩裏的溫暖。她好得意地說:“你知道我一路上多辛苦?又是雨,又是風;又怕狼叼,又怕人追,好不容易來到楓樹橋,怎麼敲門你都不給我開!”

梁酉生問:“誰家的孩子?你當心肝又當寶貝?”

娟妹答非所問:“你看長得漂亮不漂亮?”

梁酉生看孩子白白胖胖,卻不願回答。又問了一句:“我問你,誰家的孩子?”

娟妹逗著熟睡的娃娃沒有正眼看梁酉生,又重複一句:

“我的。”

“誰是他的父親?”

“你猜!”

梁酉生生氣了:“這笑話也開得太過分了。我怎麼能猜?”

“你呀!”娟妹用指頭戳梁酉生豐滿的臉。

“我怎麼啦?”

“孩子的父親就是你呀!”

“荒唐!”梁酉生翻過臉去。

“你不歡迎,那我就走!”娟妹也把被子一掀,起身坐在床頭。

“你去哪?”梁酉生開始緊張了。

“此處不留娘,自有留娘處。”說著,勾下身去抱熟睡中的孩子。

“娟妹!”梁酉生按住娟妹抱孩子的手,“縱然是我小氣,這也不能完全怪我,你突然抱來一個娃娃,把情由對我說說不好嗎?”

“好,怎麼不好呢?就怕你不愛聽。”於是,娟妹把情由款款道來。

娟妹的表姐田杜鵑,即田氏,十七歲嫁於梅河上遊熊府。圍龍屋雖大,但早已破落,無多少田業。嫁去後,十八歲丈夫就病歿。守寡。後繼一嗣,乃是先夫的外甥。該先夫之外甥因與父母相克,三個月即過繼外婆家。外婆年邁,遂由田氏撫養。該孩子自小由田氏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由於自小與田氏同床,孩子到了十五歲,又由於不同血脈,因一時衝動,便與田氏有染。事後田氏懷孕,男方害怕,主張墮胎。田氏念及乃血肉之軀,堅決不從。後男方不辭而別地躲入深山,遁入佛道修煉。田氏剛烈,終於生下此男孩,取名田天送。本來應該無事,但迫於宗族的族規,在村裏無法立身,整天到處東藏西躲,或擱灰間,或置古井,均無法安生,遂半夜抱回田家,找娟妹商量。

娟妹感到表姐有亂倫之名,無亂倫之實。而且田氏與熊武並無血緣關係,隻是女大男小。世上為何允許老夫少妻,獨不允許老妻少夫?即是亂倫,亦非始於民間,而是來自帝王公侯。而今,人命關天,孩兒何罪?孩子無罪,遂舍身相救,願與之相依為命,投奔楓樹橋,找梁酉生來了。

梁酉生歎息:“我梁酉生平時幫娟妹砍柴捆柴擔柴,與之唱唱山歌,卻不知道娟妹還是個烈女。”

娟妹正經地問:“梁酉生,你這話到底是讚成還是不讚成?”

梁酉生笑道:“我們唱山歌早就山盟海誓,現在,木也成舟,米已成飯,隻能如此這般了。就怕消息終有一天泄漏,熊家長老豈肯甘休,麻煩恐在後頭。一百個粗心不得。”

“見死不救,非人也。”沒有這一腔熱血,就不是一個真正的客家男子漢。我們和讀者一樣,直到這裏才鬆了一口氣。見義勇為隻是一種行動。什麼是萬全之策呢?私生子在壁壘森嚴的封建社會,根本沒有生存的權利。盡管他們把孩子東躲西藏,熊家還是派人上山搜尋。

這之後,一切正如他們事先所預料的,熊家不久就找到了梁酉生家,他們以“私婚”之罪和隱藏“私生子”之罪,通過司法機關和宗族的決定,處罰梁酉生五百元大洋。

這無疑置梁酉生於死地。最後,把十畝山林變賣了,耕地也變賣了,菜地果樹全部都變賣了,合在一起才值三百個光洋。和田氏有染的族長熊虎,這時對此事,明要暗幫,力圖保住孩子的性命,卻逼梁酉生把所有產業全部變賣,他拿著一大堆光洋回去了。

一無所有的梁酉生,隻好向一位在南洋開錫礦的老板賣身,抵值八十元大洋留給娟妹帶孩子過日子,自己則在半夜裏越過清涼山,到韓江一碼頭經潮州隻身去南洋“賣豬仔”當錫礦工。一九二八年,即民國十七年春天的一個深夜,梁酉生把賣身所得的八十元大洋,留下五十個給娟妹,自己夤夜爬山越嶺,來到韓江邊上一個小碼頭,雇了一隻木筏,隻身取道汕頭漂泊南洋。

時有下弦月照路,韓江在月映下,波光粼粼。兩岸黑影幢幢,河麵有四級風,刮起來仍冰冷刺骨。此情此景,依然一派肅殺之氣。

娟妹半夜醒來,不見梁酉生,吃了一驚,看木櫃麵上整整五十塊光洋,知道梁酉生出走,想起他平時多次說起“賣豬仔”去南洋的話,又想起梁酉生幾天來寢食不安的模樣,心忖他八成已下山趕到韓江碼頭,便把天送背在身上,圍上小緞被,沿著剛才梁酉生走過的山路下了清涼山。趕到韓江口小碼頭,隻見竹筏已經啟渡,知道梁酉生已順流而下了,便一路追趕,沿途以山歌傾訴、呼喚、追夫。丈夫下南洋的離別,是痛不欲生的,在客家人居住的地方,這種告別方式,已經傳為佳話,是為有《挽水西流》一歌傳世至今。

梁酉生的竹筏剛剛起篙,忽然風起雲湧,昏天黑地,江水咆哮,江邊響起了歌聲。此歌聲劃破烏雲密布的夜空,委婉淒切,割肉斷腸。

五更雞叫急啾啾,

滿天起風又打雷;

愁雲吞進韓江月,

苦水流成血淚仇。

高山有路難通天,

大河有水難灌田;

花針有眼難穿線,

心中有苦口難言。

船過了甘露亭,歌聲又起:

甘露亭下上壩頭,

緊追吾哥心緊愁;

水浸麥苗麼“麵見”,

恰似有天無日頭。

聽出來了,梁酉生聽出來了,唱歌的是娟妹。她攀下清涼山摸黑趕到韓江渡口,唱山歌追趕自己來了。

趕哥趕到登龍橋,

登龍橋下起浪潮;

淚水如同灘頭水,

圍裙抹爛幾多條。

趕哥趕到我心焦,

不覺來到琵琶橋;

不聞琵琶歡樂奏,

隻見滿江血淚漂。

梁酉生立在木筏前,開喉以歌回應:

紅紙寫信白紙封,

我會寫信回家中;

三頭兩月寄一信,

見信如同再相逢。

娟妹唱道:

再勸阿哥莫出洋,

人心難測水難量;

妹子怕看月缺角,

萬裏迢迢七洲洋。

梁酉生唱道:

柑子跌落古井心,

一半浮來一半沉;

回家隻有尋死路,

過番難舍夫妻情。

娟妹唱道:

生死要哥回家鄉,

有災有難同擔當;

生時同飲楓橋水,

死後共葬狗石岡。

梁酉生唱道:

酉生像樹妹似藤,

藤纏樹來樹纏藤;

可憐娟妹纏錯樹,

纏上酉生苦黃連。

娟妹無限失望,心灰意冷。料梁酉生的順水船再難回頭,複又唱道:

唱盡幾多勸郎歌,

敲盡幾多蘇州鑼;

此番分手難再見,

番背唐山幾重天。

船行三十裏,娟妹在岸邊追趕三十裏。山歌唱了幾十首,就是難勸哥回頭。你看,梁酉生的誌向何等堅定,其心何等痛苦,何等殘忍。

韓江水麵曲曲彎,

娟妹不用再三攔;

挽水西流總無法,

隻望來日再團圓。

他吩咐艄公把船往岸邊靠,從包袱裏拿出熊家查到楓樹橋,熊虎等人拷問他時打過他的皮鞭,丟到岸上,哭著喊道:“娟妹回去,好好撫養天送,把這皮鞭好好保存,以後作為重逢的見證。”

娟妹拾起皮鞭,解下串在鎖匙圈上的小鋼刀,一咬牙,把一條拖在腦袋後麵又粗又黑的大辮子割下來,連同皮鞭扭緊在一起,往小船上一丟,哭著應道:“酉生,這兩件東西還是你保藏起來,我盼望你早日回來。酉生,我等你……”

娟妹此時無力追趕,心中鬱悶,使她仰頭大叫:“天哪!你睜眼看看;地啊!你開口說話,我梁酉生哥為什麼就沒有一寸立家之地?為什麼我夫妻倆結婚不到半年卻隻有離鄉背井這一條路?”

她擦擦眼睛上模糊的淚水,開喉唱了一首客家傳統情歌:

入山看見藤纏樹,

出山看見樹纏藤;

樹死藤生纏到死,

藤死樹生死也纏。

山歌聲中,小船向江心直駛。娟妹回過頭去,沿著追秦哥的原路,一腳輕一腳重地消失在茫茫的江邊。

自此,娟妹和表姐田氏,一心撫養孤兒。孩子複又取名梁楓,乳名楓樹。田氏離開熊家圍龍屋,搬到楓樹橋落戶。一對表姐妹,或是守寡,或是“活寡”,欲海已經幹涸,再不談男女房中之事,隻是拚命勞作,開荒種山,五穀水果,一應俱全。平日粗茶淡飯,節日宰鵝殺雞,日子過得也算美氣。梁酉生走後七個月,娟妹生一女娃,取名醒蓮。“醒”乃酉生兩字合並。酉生過番後雖無音信,但夫妻情深似海,女孩便是酉生留下的血脈。

從此,楓樹橋添了新主人,山更青,天更藍,水更甜,無論是孩子的哭聲和笑聲,都是新生命的誕生,生命的延續,哪怕是絕處逢生,都是對楓樹橋的禮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