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故鄉無明月(2 / 3)

程武說:“我還沒記住你的名字呢!”

軍軍說:“我不說過叫袁軍軍嗎?”

“對!七搞八搞,我怎麼就把軍軍這麼好的名字都給忘了呢?”

“大人也會忘事?”軍軍側著頭問身穿軍衣,腰紮皮帶的軍官叔叔。

程武點點頭,說:“大人怎麼啦?大人比小孩更容易忘事。我說,軍軍,你想不想讀書?上中學,上大學?”

“咋不想?可家裏吃穿都困難,再說啦,沒錢上學,小學念完就得跟那人去學打鐵,打石……”

程武說:“軍軍,你父親是英雄,是北伐軍擎大旗的先鋒。敵人在橋邊打響了機關槍,噠噠噠,噠噠噠,他冒著槍彈,用手肘抵著土坡,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爬到敵人堡壘的下麵,這裏,敵人的機槍隻能遠射,打不著鼻子底下的英雄。於是他將炸藥包放在碉堡下麵,點上引火線,轟隆、轟隆,敵人的碉堡掀起來了,滿天飛濺,隻見他在硝煙中衝了上去,把手一招,回頭大喊一聲:同誌們衝鋒呀!戰士們把北伐軍的軍旗插到堡壘附近的土坡上。”

“噠噠噠,噠噠噠,要是我父親不死,讓他拿挺機槍打壞蛋,打財主。”軍軍用手當槍,瞄準程武開火。卻說出了過於成熟的心裏話,令程武高興得把剛才不愉快的事全忘記了。

程武對軍軍說:“軍軍,長大了要學你父親,要讀書,要上初中、高中,最好是上大學!”

“沒錢,沒錢,沒錢上中學,那個人不讓我上學怎麼辦?”軍軍大聲嚷道。

程武說:“軍軍,你別嚷嚷,等你小學畢業了,一定會有人來找你,幫你上中學。”

“那個人是誰?”軍軍感到奇怪,想問個究竟。

“大概是我的一位親戚,我把你讀書用的錢留給他,到時他會找你的。”

說話間,袁嫂回來了,程武掏出兩個光洋,交給她:“嫂子,這點錢給你,你給軍軍買兩套衣服,把那撮頭發剃光。他十歲了,要讓他穿得像個人樣。我馬上要坐車到另外一個地方辦事,不久坐了。”

“不,你等一會。”袁嫂說罷,回到正堂的臥房,取出一個紅綢包囊,慢慢掀開,裏麵展現出兩塊熠熠生輝的銀洋。

“嫂子?”程武驚奇地問道。

袁嫂說:“軍軍出生的時候,‘死鬼’寄來是個銀洋。他來信說:‘這十塊銀洋,是連長批準我預支三個月的餉銀。連長還掏出他省下的兩個銀洋。其實,連長也不寬裕,這兩個光洋我一定還給他。’就這樣,我把兩個銀洋省下來了……”

程武捂住袁嫂的手,聲音都發抖了。他說:“嫂子,你別往下說了。你想把銀洋還給我是不是?不要這樣想了,老袁是我的好兄弟,否則我為什麼千裏迢迢來找你呢?你如果強迫我收下,我會當場放聲大哭一場。不提老袁了。你收下我的心意,帶好軍軍,教他做人,讓他讀書求上進,向他父親學習。”說完,行了一個軍禮,轉身就消失在全是泥磚破瓦的寧江原野。

他不知該往哪裏走?山本是故鄉的山,河本是故鄉的河,村也是故鄉的村,一座座圍龍屋,本是他的生養地,外出的遊子回來了,你也不呼喚,你也不搭理,唉,程武,硝煙彌漫的戰場,血肉橫飛的白刃戰,你都過來了,你都經曆了,麵對強敵,你麵無懼色,麵對死亡,你付之一笑,可回到故鄉,你卻成了無家可歸之人。生活是何等的嚴峻,雖嚴峻卻又常常給你開一個一個的玩笑。是哪位古詩人抒懷故鄉明月?這類抒懷故鄉明月的詩,可以車載,可以船裝。唯獨程武這次回家,卻天灰灰,月不明。故鄉不可期,故鄉不可親,現在他心中孕育著夢幻般的一種構想,這構想可能成為一種博大精神,也可能淪為千古罪人。這想法,也許由來已久,也許一瞬之間,所謂大智大愚,不過是一字之差,概念不同罷了。

傍晚時分,他走進了梅江上遊的熊村,輕輕叩響了一座圍龍屋的鐵門環。

“啊!”開門的人見了他,一連退了好幾步,捂著嘴,大聲驚叫。這不怪女主人,而是此時他突然不期而至,使對方如在夢裏。

進來的青年軍官表情木訥,東瞧西看,似客非客,似賊非賊。

“不認識我啦?”熊武走到退到門口的田氏,問道。

田氏搖頭,沒有吭聲。

“我是熊武。我不就是你身邊長大的熊武!”熊武認認真真地說。

田氏瑟縮著身子對熊武說:“天,有這個人嗎?我怎麼不記得?”

熊武捉住她的雙手,輕輕摩挲。那手背的紋理又粗又皺,但卻有一股強烈的電流從他心房穿過。

“孩子呢?”熊武切入了話題。

“哪個孩子?你問哪個孩子?”咳,她為什麼裝聾作啞呢?難道她從沒想過她撫養過,疼愛過的孩子嗎?

“有哪個孩子我會這樣問?”

“真不知道你問哪個?”

“你有幾個孩子啦?”

“沒有幾個。”搖頭有勁,肯定。

“告訴我!”他的聲音充滿溫暖與溫柔,“告訴我,我們的孩子!”

“我們的孩子?我們何曾有過孩子?你生他啦?你養他啦?你關心他啦?你問過他啦?”

熊武一時語塞,道德與良心頭一回受到公開的譴責和審判。

“你不希望我回來嗎?”

“……”

“你真的不希望我關心孩子?”

“……”

現在語塞的不是熊武而是田氏。天,這不是田氏不想熊武回來,不希望見到他,而是希望不及,想之無法的事,於絕望中隻好幹脆關閉這扇感情之窗。長期的夢想而無法實現,人就會如水中撈起的魚,嘴張得再大,鰓鼓得再高,它也會窒息而死。然後,不期然地突然進入無法實現的幸福夢境,自然顯得不可置信而又無可適從。中國人稱這種情景為天堂,番人稱之為伊甸園的快樂世界,其實這都是人類臆造出來的謊言,真實的情況是無空氣存在的窒息天域。

“我從前線回來,想見見從未與父親見麵的孩子。”他直至這時才說明來意。

“前線?哪個前線?你們又跟蔣介石去圍剿紅軍了?”她撲撲跳的那顆心突然很是失望。

這句話使熊武大為驚異,他問:“你們也知道蔣介石派大兵圍剿江西中央蘇區?”

田氏回答說:“這事也有秘密嗎?古大存在八鄉山和白狗子打了好幾仗,在楓橋的表妹娟娟還去江西冒死送鹽。五華縣女紅軍張劍珍被白軍抓去殺頭,行刑前唱了一首歌:人人喊我共產嫲,共產黨來為大家,紅白總愛分勝負,白花謝了開紅花。張劍珍死了好多年,可是這首歌至今大家還輪著唱。”

“你也唱?”

“大家愛唱,人人都唱,我為什麼不唱?”

“你不怕殺頭?”熊武在自己脖子上做了個殺頭的姿勢。

田氏陰笑道:“張劍珍還有首山歌:殺頭好比風吹帽,坐監好比嬲花園。誰怕殺頭?”

熊武笑道:“田杜鵑同誌,我現在參加抗日了,這次是陪兩位北伐軍營長回鄉,安排好家屬回去好全心全意投身抗日。自然也是想來看看你和孩子,把家屬好好安排一下。”

田氏問:“你也回來安排家屬?”話裏難免帶有幾分嘲諷。

熊武不置可否,隻輕輕點了一下頭。

“你的家屬在哪裏?”田氏幾乎步步緊逼。

“喏,在這。”熊武把田氏推進房門,在廳堂裏,雙手緊緊地抱住她。

她溫順地俯在熊武懷裏,流淚了,抽搐著,哭泣著。

他用舌頭輕輕舔著田氏流淌在腮幫上的淚水,味鹹而甜,甜中帶酸,但這卻是安撫遊子心裏壓抑、焦慮的靈丹。

“你還沒吃晚飯吧?”田氏從朦朧中清醒過來。

“沒有。隨便吃點什麼都行。”

“總得宰個雞待客。”

“你還是把我當客?”

“你不承認你是客?”

“不承認。”

“這麼說來,你還是這裏的小主人?”

“以前還小,今天我還是小主人嗎?”

“熊武,我的熊武,我再死三十遍,活三十遍,也沒有想到你會回到我這裏來!”她緊緊抱住他,伏在他肩膀上抽泣。心如一團亂麻。

她宰了一隻小叫雞,用紅酒清燉,炒一盤白菜,一盤新蒜苗。這菜用高山茶油一炒,香氣便溢滿廚房。農家從菜園來剛摘下的新鮮菜蔬,城裏人絕無口福,飯熱菜香,熊武一連添了三碗,田氏就坐在他麵前,欣賞他那狼吞虎咽的動作與表情。

飯後,熊武脫下軍裝,洗了一個熱水澡,衝滌一路的塵埃。滾燙燙的熱水雖有一桶涼水相伴,但仍燙得熊武白嫩嫩的皮膚一片漲紅。一件白襯衣紮在軍褲裏,襯衣上一件紅細絨背心,堂堂熊武,威風不減當年。這幾天旅途勞困,本想美美睡一覺,但一衝涼後,勞頓驟消,人亦精神起來。本想坐在八仙桌上與田氏作通宵長談,但覺得這樣太正經了,農村婦女不習慣這一套,弄不好反會讓人產生一百種猜想。隻有“佳人有約”仍然是中國農村盛行的古樸民風。

“我非常累,想早一點休息。”熊武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嗬欠。

果然,田氏十分讚成:“你以為還早嗎?看,都十點鍾了。”田氏指著壁上的老式掛鍾說。

“我們還是睡你以前那臥房。”熊武臨時動議。

“不好,都到客房裏去睡。”田氏不讚成。

“為什麼?”熊武奇怪地問道。

“老房子會撩起你許多往事。”田氏附在熊武耳邊細語。

熊武笑了,他想:女人溫順賢淑,卻也不乏聰明。

不說雲雨之歡是何等的地轉天旋。男人之烈火,女人之饑渴,都把情感推向極致。女大男小,性生活主動權常常操縱在女性手裏,可使性高潮迭起波瀾。不要以為這是男人之大不幸,其實,男人可以獲得許多意外的收獲。自從男權為中心的社會形成後,總以為男人在男女情欲上得到了許多,其實男人卻也失去了許多。龍在上,鳳在下,幾乎成了傳統美德。為什麼不可以倒換過來?難道鳳在上,龍在下就悖逆倫理,違反社會道德嗎?被傳統觀念籠罩,仍然“自我感覺良好”,乃是中國男士的悲哀。在熊武眼中,田氏美不美?其心靈美當然無需贅言。但經過積雪嚴霜的摧殘,卻仍然如此綠葉花紅,動人心魄,是熊武想象不到的。在田氏眼中,她對熊武一毛一發皆自認為熟悉,一去十年,杳如黃鶴,不想蒼天不忍,失而複得,心中驚喜,不可言狀,她動用了全身器官,仍遠遠不能滿足,於是,難以自禁,眼赤鼻紅,嘴唇幹裂,呼吸急促,且伴有歎息和呻吟。最後,她啜泣,抽搐,緊抱著不讓熊武從她身上下來……

現在,他們開始了連綿不絕的情話。

“我什麼都想了,就是不想死。”田氏談得非常坦率。

“你盼望我有一天會回來?”熊武非常佩服田氏頑強的生命力。

“沒有。”

“為什麼沒有?”

“你說可能嗎?不可能的事,一想再想,何苦要這樣折磨自己?打個比方,這好比拿把鈍刀割頸,割脈,死不了,多難受。”

“做過夢沒有?”熊武把話題推進一步。

“做過。”回答很幹脆。

“甜蜜不甜蜜?”問的是真話,不是存心挖苦。

“甜蜜的好事什麼時候留給我?卻是吵罵打架。”

“打架,你肯定會打輸。”

“不是我打輸了,是你存心欺負我。”

那聲音委屈而怨恨,熊武抱住田氏,以撫慰填補內疚。

“熊武,你相信不相信?”

“相信,相信!”

“你就沒有想過我嗎?”田氏把問題推給熊武了。

“不是想不想,而是害怕想。”熊武說。

“我知道,你害怕列祖列宗,害怕人家往你背後吐口水,你感到在大家麵前矮三分,你害怕將來下地獄。總之,你不像個男子漢。”

熊武說:“世上還沒有一個人把我批得那樣厲害。我覺得件件符合,我就是那心情。”

“我知道你從熊屋出走後去老母山當了道士。”田氏窮追不舍。

熊武說:“我當過道士,也當過和尚,練功,布道,誦經,成天阿彌陀佛,嘻嘻哈哈,但負罪心理沒減輕一分。輪回,隱沒,了卻塵世,忘我於木魚聲聲,這一切都徒勞,全是自己騙自己。總想,有一個小生命是我叫他來到人世間的,我能一拍屁股便一了百了,事情果真就百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