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回來了,回到山清水秀,雖貧窮卻沒有戰火燒到的故鄉。那些戰略要地,那些兩軍對陣的戰場,你爭我奪,炮火轟隆,村莊已變為廢墟,滿目瘡痍,民眾早已逃難,困守家園的老人,或成為冤鬼,或淪為叫花子。兩地對照,故鄉則顯得好多了,有鄉村的寧靜。雖說回到了故鄉,然而卻沒有膽量再進顯赫的陳府進士第,更沒臉去熊村會見田氏。
“那個女人怎麼樣?蒼老了,還是風韻猶存?思念我,還是恨透我?”
“那個孩子怎麼樣?活著,還是死去?”
在百無聊賴的時候,他那顆飄忽的心靈的天空總會無端地飄來幾絲雲絮,長時間地在心裏駐足。在心情極度絕望之時,他會咒自己於突然的槍彈聲中死去,免去這無盡的離愁。有時候,他又希望自己能活下去,親自去了結應該由自己去了結的事情。但一想到女人,他心裏頓生憐憫與同情。心想,如果她一旦想不通去尋了短見,這對痛苦的心靈也不妨是徹底的解脫,一死百了。但如果抱著孩子母子倆一同跳河,他相信自己能夠做到無悔無怨,畢竟生活的現實太殘酷了,生存下去,也無疑要備受煎熬。程武的這種心理實在太複雜了。他甚至想,他幹脆與田氏大膽結合,重組家庭,然後躲在深山裏搭個茅棚,刀耕火種,自食其力,與世隔絕,回歸自然後,也許會過上其樂無窮的生活。他的這一想法,應該是不奇怪的。痛定思痛,且又從戰場上劫後餘生。這樣想法其實是一種自省,自贖。人畢竟是人,為萬物之靈。人之有別於畜牲者,就是具有萬物皆無的多元思維與性靈。當然,這種忽然萌發的絲絲意念,要付諸實施其實又是何其難哉!這不但要具有大智大勇的魄力,而且還要心地純淨,你說程武這樣的人物,他能辦到嗎?
這次,他與同鄉姚子青、謝晉元結伴回鄉,他們因準備與日寇刀槍相見,想到有可能戰死沙場,不想令妻子兒女淪落他鄉,很有幾分悲壯地把家眷送回故鄉,其錚錚鐵骨,大有破釜沉舟的英雄氣概。
謝晉元家在蕉嶺三圳,姚子青家在平遠大壩,兩人的家鄉都近小圩鎮。在交通不便的故鄉,小圩鎮對他們安排家屬回家,給了很大的便利。小圩鎮不但是農村方圓十裏的經濟中心和政治中心,而且也是文化中心與信息中心。大柘圩附近有一所平遠中學,三壩圩附近有一所三圳中學,當時校舍和設備雖簡陋,但卻哺育著他日國家的棟梁和功照千秋的英雄。謝晉元、姚子青、曾繁漢、黃梅興就是在這樣的鄉村中學以秋瑾、孫中山為榜樣,立誌從事民主革命。他們原來要考取文科高等學校,卻因為聽了孫中山一次講演而改變主意,投入黃埔軍校的。
圩鎮的各路信息稍遜於城市,對外麵世界變化的巨大,反應較為遲鈍,相對來說還是安寧的,把妻室兒子送回來,既可避免家室因戰事受驚嚇,又可減輕自己上前線殺敵的拖累,故鄉水既然你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英雄豪傑和默默獻身於土地的芸芸眾生,又何嚐不想讓自己的血脈染上故鄉的靈氣,以後成為一代英豪?
謝晉元有一子二女,姚子青有一子一女,從喝長江之水到飲故鄉水,這一大視角的轉移,可以證明他們的父親乃當代最有出息的客家人。切不可把他們送子回鄉視為家庭瑣事,其實這是客家人文精神的弘揚與體現。客家人有走出去的豪邁,也有困守家鄉養精蓄銳的耐性。
他們隻用三天時間就把家室安置好了。謝晉元家裏有點麻煩事,妹夫仗著有幾個小錢,染上了毒癮,謝晉元勸說妹夫立誌戒毒,然而妹夫毒癮已深,斷然中,謝晉元把抽鴉片的妹夫扭送到縣政府,要求縣長把他妹夫關進監牢裏強迫戒毒,臨走時對他最大的外甥說:“你父親又賭錢又抽大煙,他遲早會把家產敗光。我已把他投到監牢裏去了!”
他外甥問:“如果他從監牢裏出來,抽得更凶、賭得更厲害,那我怎麼辦?”
謝晉元瞪著兩眼正視著他,說:“我正要問你哩!”
外甥攤開兩手,歎口氣,無可奈何地說:“我真的不知怎麼辦!”
謝晉元表情立即嚴肅起來,臉上布滿了凶光:“怎麼辦,很簡單,把他殺了!”
在場的程武和謝晉元的外甥都不禁吃了一驚。外甥驚駭地問:“怎麼能這樣,我是他兒子,如何可以殺父?要殺也得找人下手。”
謝晉元毫不猶豫地說:“誰下手,當然是你啊!現在全國人民都在掀起抗戰的狂潮。你們家裏還豢養著一個醉生夢死的無賴。既害家,又害國,不殺何用?”見外甥還在猶豫,遂轉過話題對旁邊的程武說:“姚子青準備動身前去拜程旼南遷時的安家地。這是你的祖宗,明天你最好與他一齊去。”
並不姓程的程武,欣然答應。第二天,他和姚子青去參拜的隻是一個村落的遺址,全是頹垣斷壁和碎瓦礫,連個石碑也沒有。據說,程旼當時並不死在屋裏,而是死在村外的一棵大樹下。顯然,程族已經搬遷破敗了。但程旼的名字卻萬古流芳,深深感動前來參拜的兩位北伐青年軍官。
謝晉元和姚子青這次與程武結伴回鄉,都盼望程武能在鄉村覓個美麗賢慧的二八佳人,便勸程武留下,多住些時日,好生解決了。程武心事重重,他哪裏有勇氣與兩位同生共死的戰友一吐難言之隱?但他還是決定留下了,一本被歲月塵封的生活流水賬,便在他心扉裏啟開,一頁一頁翻過來,用十二分毅力逐頁閱讀下去。
葉紅的名字首先在他腦海裏出現。這是他北伐出師前從虎口裏搶救出來的美人。短發,劉海,水靈靈的眼睛,周正的鼻子,擺布在她那甜甜的瓜子臉上。如珍珠般雪白的牙齒,令程武怦然心動,想自己能有這樣的女人做伴,心願足矣。總之,這是一見便令他畢生難忘的美女,是湛藍的東江水引灌栽培出來的令箭荷花。美少年葉小童是這枝令箭荷花的得主。按理如蜂蝶戀花,地久天長。可葉小童一腔熱血,毅然把自己辛勤耕織的幸福之網戳破。世俗曾留下偈語以警世人:“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葉小童卻徹底叛逆世俗,以自己的行為去改變千年世俗觀念:“好男要當兵,好鐵要打釘!”古人說的一字師,可謂莫過如此。
其實,客家人的先人們也是當時世俗叛逆中的一群。你看,他手舉大刀跨過賀勝橋的英姿,在被橋頭碉堡裏的敵人子彈擊中的那一刹,那依然向前衝鋒的驃悍壯烈,這世界上似乎隻有哥薩克人可以與之相比。據說,遷徙民族都驃悍勇敢,葉小童的生命基因,一樣是繼承了這個漢族客家民係的血脈。
自從葉小童犧牲後,程武隻是在葉小童犧牲不久給葉紅寄去遺物、撫恤金、獎狀時寫過一封簡短的信。你說怪不怪?多年戰場,無論在前線還是在後方,他第一個,而且最長久懷念的人就是戰友葉小童那年輕美麗的妻子。開始,他並沒有往深處想,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程武對葉紅便想入非非了。而且,從偶然一瞬間到揮之不去,他知道,這是不合常理,但對一個生活在鄉村的未亡人,自己能與之結合,也並無什麼不可。他這次回鄉,有很大成分是想見見葉小童的未亡人葉紅。
他找到紫金他那位讓葉紅避難藏身的親戚,這才知道葉紅已嫁了人,舉家遷到大埔後,參加了地下黨,並殺了叛徒丈夫,在突圍時壯烈犧牲。
“這是真的嗎?”他扭住他尊敬的表叔的衣領,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神情仿佛把他視為謠言製造商。
“真的!”他手裏還捧著那終日不離身的水煙壺,並不結實的竹紗大襟衫已經被程武拉得開了好些口子。
“真的?你是說真的?”程武還是不相信。
“我給你一份當時的報紙。你看了就相信了。”表叔拚命掙脫被程武緊緊勒住的手,從箱角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民國日日新聞》。這報紙不但皺巴巴,而且已開始發黃,紙張和印刷質量十分粗劣。把報紙捧在手裏,程武雙手發顫,神態茫然,有一百個甚至一千個“疊印”的影子和鏡頭在他麵前晃動,兩行標題字歪歪斜斜,顛顛倒倒地在他眼前出現,從模糊而清晰,從清晰而模糊,但見本埠社會版頭條位置用一號黑體字作標題:
女紅軍葉紅夤夜殺夫,女匪首插翅難飛被當場擊斃。
程武瀏覽內文,知道葉紅之死確鑿無疑,不禁握拳抽搐,開口大聲問天公:“天哪,你的刀把子為什麼總是指向好人的心窩?”
他本想親自到大埔三江口去給葉紅上墳供香,燒些紙錢冥幣。表叔攔住他說:“那些地方明裏駐紮白狗子,暗地裏又常有紅軍交通員,即使有介紹信,紅白兩方對你都不放心。再說,共產黨最不信神鬼,去掃墳墓既愚蠢,又危險。”這才打消了程武去三江口祭奠葉紅的念頭。
事後程武專程去了興寧老袁的家。袁嫂在老袁死後不久,迫於生計已經改嫁了,帶著兒子到了新夫家裏。
見到袁嫂後,程武不敢相信,隻見她蓬頭垢麵,衣衫不整,如果她挽個竹籃子在村口碰見程武,程武肯定認為這是個進村乞食的叫花子。
當知道程武是老袁北伐的連長時,女人把程武請進充滿汗臭和尿味的小廳子裏。四處是沒有秩序堆放的物品,幾隻母雞在廳堂裏昂首闊步,地上盡是雞屎。可以看出改嫁後家庭的貧窮和破敗。
“我在這裏坐一會兒,麻煩你把兒子帶來讓我見見。”程武一邊喝茶,一邊對這位改嫁後的女主人說。
女人點點頭,從屋內喊到屋外:“來福,來福,你回來呀!”聲音跟富家的女傭人叫豬叫狗一樣。
不一會兒,果然領著一個孩子進來了。他隻穿一個肚兜,身上髒得像一隻睡在草木灰堆裏剛剛站起來伸懶腰的狗,如此肮髒,實在豈有此理。這孩子頭上一方塊頭發,像樹葉一樣剛剛遮住腦門。程武細細端詳,想從這孩子身上撿回丟失的記憶。
“長官,我拉他去廚房裏洗完臉再出來見你好嗎?”
“不必!”程武已經牽住了孩子的左手。
“太邋遢了。”女人搓著雙手抱歉地說。
程武皺著眉頭問:“為什麼還讓孩子光身?年紀不算小了。”
袁嫂隻好實話實說:“沒錢做衣服呀!”
程武依然皺著眉頭說:“這頭剃得不好,剃光頭留小分頭都比這樣好看。”
袁嫂說:“這裏的習俗是要到了十二歲時才準剃光頭。”
程武臉上立即布滿怒容:“誰還管得這麼寬?連剃頭都給予限製!”又對袁嫂說,“嫂子,你隻管去忙家務,我和孩子玩一會兒。”
袁嫂好不自在,不敢違令,挪動一下身子,隻好小心地走出大門。
“你叫什麼名字?”程武把孩子拉到身邊,手撫他的頭頂。
“袁軍軍。”孩子見了生人倒也不懼怕,這一點很像老袁,有一股山裏人憨厚的性情。
“這名字不錯。誰起的?”程武臉上這才露出一絲笑容,“我剛才聽你媽叫你來福,這是怎麼回事?”
軍軍說:“軍軍這名字是父親戰死前給我起的名字,來福是母親給我起的乳名。”
“上學了沒有?”
“剛上一年級。”
程武心裏好不自在。都十歲了,才上一年級,還打扮成這個模樣。
“為什麼不早幾年上學?”程武問。
“我現在的爸爸不讓我上學,說家裏窮,交不起學費。”
“你現在的爸爸也姓袁嗎?”
“這村子裏的人都姓袁。”
“他對你好嗎?”
“好什麼好的,時常打我呢!”
“罵不罵你媽?打不打你媽?”
“他隻要外麵受了氣,回來總是又罵又打。”
“他現在在哪裏?”
“下田做事了。”
程武懷著對戰友的尊敬和懷念,把孩子抱在懷裏,往事如煙,一串淚水如雨直瀉。
“叔叔,你為什麼哭?”軍軍仰頭看見程武在流淚,懂事地伸出髒衣袖替程武擦拭眼淚。
“因為我高興!”程武一把抓住孩子的手,臉上展出一絲笑容,
“高興還為什麼會掉淚?高興應該笑哈哈的!”孩子就是孩子,哪能理解大人的心事。
程武指著孩子的眼睛:“你真像你父親。你知道你父親長得什麼模樣嗎?”
軍軍低頭思索了半天,說:“啊,我想起來了,我家原來有你和我父親的相片,我看見在相片中,你站在中間,我父親站在你這邊,另一位叔叔在那邊。”軍軍邊說邊用手比畫。
程武說:“是呀,是呀,是有這幅相片呀,你還留著嗎?”
軍軍努起嘴巴,朝正廳裏麵的一間屋子示意,極為不滿地說:“給那個人燒了,我父親的照片還有我父親的其他東西,全讓他丟進灶膛裏燒了。”
不說爸爸,而說是“那個人”,而且表情憤怒,從這短短的對話中,足見這孩兒的精神一點也不輸於他那在汀泗橋之役中表現得大智大勇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