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九二五年參加東征到一九三二年跟黃梅興旅長進剿江西中央蘇區敗陣歸來,倏忽八個年頭,程武從沒放下手中的軍刀,殺壞人,也殺好人;殺北洋軍閥,也殺共產黨。戰亂之年的中國,鮮血流遍大江南北,槍口下屠刀下的冤魂,常在變成戰場的原野大地哀號。政客靠踩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軍人則靠人頭骷髏壘建自己的豐碑。不說團長、旅長、師長、總司令,他槍口下有多少冤魂,就是程武他自己,身上掛著的手槍和背著的軍刀,又有幾天幹幹淨淨太平無事?
他現在住在江西某縣城的傷兵醫院。醫院很簡陋,三十多張病床,連X光機都沒有,藥品也奇缺,好在院長老區懂得中草藥,院周圍的群山裏就有采不盡的藥源。院長經常帶著醫生護士入山采藥,用中草藥熬製各種丹、膏、丸、散,叫程武聯想到被中央軍進剿並嚴密封鎖的江西中央蘇區的後方醫院。
說句老實話,也不是中央軍忽視傷兵醫院的建設。對於兵輜充足、糧秣不缺的中央軍,並不是沒有力量把傷兵醫院建設好,實在因為戰事所迫。圍剿共軍時你來我往的拉鋸戰過於頻繁,醫院成了行軍的包袱,與其撤退時拱手送給敵人,倒不如因陋就簡,了不起連病床上不能動彈的傷員也當做包袱丟給敵人。對於敵人,解這個包袱是個難題;對於中央軍,反目成仇是他們的一貫作風。他們自上而下對戰爭隻講殘酷而不談正義。慈悲是佛門的說法,他們的戰爭辭典裏認為共產黨提出的革命人道主義是荒謬的。因此,在他們被共產黨打敗時,根本不用考慮傷兵醫院的遷移。恰好,紅軍則十分重視紅軍醫院的接收改造。否則,環境萬分惡劣,連鹽巴都得省之又省的江西蘇區,為什麼能把醫術精湛的基督徒傅連暲,拉到隊伍裏去參加二萬五千裏長征?
從北伐攻克武昌後,程武便沒跟上程潛了。程潛從湖北掉頭去江西征討孫傳芳,仗還算打得順手,但他手裏根本不掌握兵權。到程武住醫院的時候,程潛因為被桂係軍閥出賣,被蔣李徹底削去兵權,在上海淪為“寓公”,浪跡上海灘。不知這是程潛將軍的不幸還是大幸,程武沒有跟上程潛,對程武命運與前途,也未知是不幸還是大幸?
程武是在武昌至漢口的輪渡上與姚子青、謝晉元認識的,這之後,他們又認識了黃梅興和曾繁漢。除黃梅興是黃埔軍校第一期學員外,其他幾位,都是黃埔軍校第五期學生,年齡比程武長幾歲,又都是北伐軍的骨幹。
見麵的時候,幾個人歡喜得拳打腳踢,曾繁漢帶頭講客家家鄉話:“吊詎姆,為什麼到這個時候才找上門來?”
姚子青說:“現在有機會見麵也不算遲。”
謝晉元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現在千裏來相會,又是九死一生在閻王審事廳裏打鬧過的北伐軍,這千裏相會就更有意義了。”
黃梅興緘口不語。
曾繁漢尖著嗓子喊:“梅興兄,這裏你的官最大,對什麼熱鬧的事情總喜歡做個旁觀者。”
姚子青補充一句:“而且是個正確的旁觀者。”
這句補充引起在場的諸位哈哈大笑。
黃梅興露出一絲苦笑,歎息一聲說:“我笑不出來啦,不久就要調我去打仗啦!”
“打仗,又要你去哪裏打仗?”大家驚異地問。
“哪裏有戰事,部隊就往哪裏開!”黃梅興說,“現在北洋軍閥算是打倒了,蔣桂、蔣馮、馮閻也一一和解了。敵人好像隻剩下一個,那就是江西的共產黨。”
“可不可以講條件?”有誰問了一句。
“難辦哪,軍人的天職是服從。”黃梅興無奈地攤開雙手說。
“我就懷疑共產黨是不是國民黨的敵人。”姚子青搖頭說,“無論如何,我不相信。”
“共產黨怎麼變成我們的敵人呢?絕不可能。”謝晉元的頭像搖著的貨郎鼓,語氣也很激動。
曾繁漢調侃地說:“官當大了,也有當大官的難處。上司不希望你活得太愉快,總要找個差事讓你上前線帶兵打仗。”
謝晉元說:“梅興兄是黃埔軍校第一期的,同期學員在軍隊裏當師長旅長的大有人在,命運好的,還當了軍長。梅興兄東征北伐,戰功彪炳,磕磕絆絆才當個少校團長,隻能說後台不如人家,命水不如人家。”
姚子青說:“程武兄你不能在一旁看我們的熱鬧呀,怎麼說你也是六軍軍長程潛的同宗,不說你離皇帝近些,至少也接近宮內太監。”
程武說:“我看出了,頌雲公雖然為國民革命軍六軍軍長,但手裏沒掌握兵權。北伐時我擔任六軍的先遣連連長,打汀泗橋時程潛把先遣連送給獨立團,葉挺礙於我們之間的舊交,又是客家人,又是偵察連,把我們收下了。打完賀勝橋之役後,程潛掉頭去討伐孫傳芳。也許他真的把先遣連忘了,也許他想給葉挺做個人情。老實說,我倒想跟葉挺打仗。但獨立團是共產黨員共青團員組成的,他吸收我也有難處。就這樣,我變成駝背子睡覺,兩頭不搭席。”
曾繁漢搖著頭笑道:“這真是人難做,做人難。”
姚子青說:“程武兄,你不要光談自己,我們是要你談談對時局的看法。”
程武說:“不管時局如何混沌,軍人和老百姓看法絕對無法一致。老百姓盼和平,軍人則盼望打仗—骷髏堆前論功名。不打仗,軍人就等於失業,和平乃是軍人之大不幸。就目前局勢,總司令要打仗,蔣係、桂係、粵係、湘係,莫不皆然。就我們這些下級軍官,也一樣要打仗,雖然我們這些人肚子裏牢騷很多,但骨子裏仍然希望打仗。否則,麵前兩位黃埔生永遠也當不上旅長師長。唉,當兵的人,整天槍林彈雨,出生入死,哪個不指望有將軍軍銜,耀武揚威!”
黃梅興鼓掌:“高論高論,可謂不吐不快,一吐為快!”
姚子青問:“你對攻打江西紅軍勝負有何看法?”
程武說:“依鄙人之見,這場仗事恐怕勝也難,敗也難。就像我們客家鄉下人說的那樣:貓公抓糍粑—粘上了,吃也難,丟也難!”
“妙論妙論!”三個人都一齊鼓掌。
黃梅興問:“程兄,如果我奉命去攻打江西的紅軍,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願意!”程武幹脆地回答。
“願意?”謝晉元和姚子青不解地同時問他。
程武說:“老實說,我對紅軍談不仇恨,他們提出的‘打土豪,分田地’的口號,至少我不反感。而且,毛澤東這一手也十分厲害,奪走了城鄉人的民心。眼下這時局,能弄清楚誰對誰錯?說毛澤東搞叛國,搞內亂,跟俄國佬跑,相信的人有多少?現在跑到江西的北伐軍將領,至少有兩個人過去是我的上司:第六軍的黨代表林伯渠,獨立團團長葉挺。他們對人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好得不得了。北伐軍的功臣,大功臣,怎麼轉了一轉後就又變成了敵人呢?各位想想看。”
謝晉元和姚子青都同時擊掌叫道:“對呀,對呀,那你為什麼又願意跟黃團長去打紅軍?”
程武狡黠地笑道:“說心裏話,我也想當將軍,在軍隊裏,當個連長好受嗎?”
大家一齊笑了,誰也不芥蒂這位老鄉堂堂正正地說出了心裏話。
那天,他們在漢口找到一家客家餐館吃了一大煲釀豆腐和炸芋丸,外加兩斤黃酒。偌大的客家餐館,就這幾樣東西還保持客家原味。但四位北伐軍官卻吃得捧腹叫好,酩酊大醉,說仿如回鄉看到一座座圍龍屋,見到許多許多父老鄉親,馬蹄四周還圍著全身赤裸的兒童。唯獨程武心事重重,有苦難言。
四位客家漢子在長江之濱縱談時局,然後又痛飲客家黃酒,使人想起三國時桃園結義的劉關張,對形勢痛心疾首,浩氣如長江之水。從此,程武就一直跟著黃梅興,進剿江西紅軍,襲擊“一·二八”有功之臣蔡廷鍇將軍,然後又投入淞滬之戰。黃梅興從少校團長升任上校旅長,程武也作為幕僚從團參謀升為旅參謀。既然對紅軍恨不起來,仗也打得不出色。但子彈不長眼睛,槍響了還能不死人?這是永遠也洗刷不掉的肮髒曆史。程武心裏明白,他無須後人為他辯解。
進剿紅軍每次戰事都有點滑稽,你攻打他的時候,對方估計無法與你較量,紅軍便不見了;當你準備掉過頭來和他拚一場,隊伍還沒調動好,紅軍又逃之夭夭。有時候,敵人牽著你的鼻子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兜著轉,待你精疲力竭時,紅軍又突然出現在你的眼前,把你殺得丟盔棄甲。其實,所有進剿紅軍的中央軍,都一樣吃盡苦頭,沒有一次中央軍能高奏凱歌勝利歸來。哪一次部隊進入江西中央蘇區都免不了損兵折將。你別相信國民黨方麵報紙的宣傳,說中央軍進入江西紅軍老巢後天天打勝仗,誰相信報紙的鬼話,誰就會成了一個張輝瓚。
“這場仗打得沒有章法。”
“這場仗沒有主戰場。”
感慨喟歎的又何止黃梅興一人?他曾對程武說:“我看了好多軍事論文,就是沒聽過這樣的戰例。我們被紅軍牽著鼻子翻山越嶺,打得好不耐煩,打得精疲力竭。你想歇口氣,停止進攻,他又咬住你不放。”
程武說:“怎麼能說紅軍沒有主戰場呢?他想哪裏跟你打,哪裏就是主戰場。整個蘇區,整個江西都是紅軍的戰場。你說他沒有章法,其實中國古兵法都有談到,就是紅軍把它結合實施得比較好。牽著我們天天鑽山溝,爬山,把你拖累得不耐煩,那便是消磨你的鬥誌,消耗你精力,兵無鬥誌,將不耐煩,還打什麼仗啊?”
“那怎麼辦?”黃梅興無奈地攤著雙手問計。
程武附著黃梅興的耳朵,悄聲說:“三十六計,走為上。跟著紅軍走他一天半天,便退出蘇區整編。”
“此乃萬全之策?”黃梅興斜著眼睛問道。
“此乃萬全之策。”程武果斷地回答。
“不怕這個?”黃梅興用手掌表示大刀從上而下砍過來。
“部隊已進入蘇區,也跟紅軍繞了半天圈子,並無損失,何畏之有?”程武仍然堅持己見。
黃梅興奉命進剿蘇區,確實響槍響炮,卻未曾損兵折將,既無戰功,也無過失。他也還是原來的他,依然是上校旅長。
程武就是在這次軍事行動中負的傷,也並非是中了對方的子彈,而是出於一次內訌。
這天傍晚,程武被一團三營黨團書記,也就是特派員邀請去審問一名戰俘,臨去三營前,他去找黃梅興:“說要我去三營看審問戰俘,你去不去?”
黃梅興搖頭回答:“那個人是三青團中央派來的,是一隻心狠手辣的貓頭鷹。我見著就討厭。”
程武其實十分清楚此人的底細,隻是有意裝傻罷了。他順手推舟說:“既是旅座提醒,我也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