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屠刀放哪(2 / 3)

黃梅興急忙勸阻:“使不得,使不得。他們沒有邀請我,我為什麼要去?他們既然邀你,你就去看個究竟吧。即使是俘虜,我們也有規矩,禁止刑、訊、逼、供。”

“如果他們一定要施用重刑拷打呢?”

“你可以阻止。”

“如果阻止不了呢?”程武追問。

黃梅興說:“命令他把戰俘轉到旅部法紀處。”

程武有底了,便從容不迫地來到三營訊問室。

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被捆了個五花大綁麵對審訊官。程武從外麵進來,猛然看見這位階下囚的背影好生熟悉,心裏不禁咯噔一下。

審判官見程武進來,略略挪動了身子,示意他一旁坐下。

俘虜仰起頭,猛然和程武的眼光碰在一起,兩人都吃了一驚,但卻彼此心領神會,默默不語。

哦,想起來了,他不就是羅浮山下惠州城第六軍的一排長老張嗎?整整一個連,葉挺就要了老張一個人,跑到江西,參加了南昌起義。這次是在一次反圍剿的戰鬥中,因為馬失前蹄,左腿受傷,組織上把他安排在老百姓家裏養傷,旋因叛徒告密,被黃梅興的一團三營黨團書記曾甫親自俘虜。

此刻程武所參加的是曾甫對老張的第二次審問。不知怎麼回事,曾甫開始注意黃梅興身邊的參謀。參謀不掌兵權,但他們的意見常左右旅長。“消極進剿”、“消極包圍”,這些論調在當時籠罩著中央軍一些年輕的團長。黃梅興的消極進剿,並沒有躲過曾甫的眼睛,程武作為旅參謀,與黃梅興是同鄉,實際上是黃梅興的座上客。此次審訊把程武請來,是別有用意的。

曾甫挪動審訊台上的皮鞭、火鑽等刑器,對程武欠欠身說:“程參謀,你來主審犯人好嗎?”

程武搖手又搖頭說:“不,剛才我才從黃旅長處來,他要我認真旁聽,回去向他彙報。”

曾甫哼了一聲,說:“既是旅長有令,我就不客氣了。”他習慣地挪了挪身子,對著俘虜說:“張抱,剛才你聽清楚了沒有?黃旅長叫程參謀傳話,把你的生殺大權交給我了。”

張抱仰起頭說:“沒有程參謀的傳話,你不也一樣掌握了我的生殺大權?”

曾甫被他這麼一說,頗為不快,拍著桌子說:“你怕死嗎?”

“不怕!”

“上刑呢?”

“不怕!”

曾甫嘿嘿笑道:“別講假了,哪有不怕死的人?你就從實招來,你在朱村養傷,有幾個共產黨員,有幾個積極分子?從實招來有好處,可以免受皮肉之苦。昨天,你不是嚐過上刑的滋味嗎?”

張抱說:“你的刑罰我已嚐過一遍,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朱村的共產黨員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說給你聽。朱村的積極分子有多少?你聽了不要害怕,除了地主富農和革命隊伍的叛徒,全部都是積極分子。請問,你能把全村人都殺光?過分了吧!”

曾甫大怒,一拍桌子:“你這人不吃敬酒吃罰酒,我問你,火燒你怕不怕?”

“不怕!”

“砍頭示眾你怕不怕?”

“不怕!”

“抽筋剝皮你怕不怕?”

“不怕!”

“好,大刑侍候。左右,把這共匪吊起來!”

於是,四個彪形大漢光著膀子圍過來,七手八腳地把張抱吊在屋梁上。

“打,給我用皮鞭抽打!”

皮鞭如急雨雹子,啾啾之聲如狂嘯的朔風。

“招不招?哦,不說話,執刑員聽令,你們每人各抽打十鞭,鞭鞭要打不同位置。聽見了沒有?”

“聽令!”四個彪形漢子呼哧著粗氣回答。

哪用每人抽十鞭?還沒輪上第三個打手,張抱的頭已經垂下了,沒有掙紮,沒有痙攣,昏死了過去。

“把人放下,澆冷水!”

曾甫一聲令下,懸吊著的張抱便被放置在地上,刷刷刷地被澆上一桶桶從深井裏打起來的地下水……

曾甫朝一旁的程武做一個怪臉,肌肉抽搐一下,張開雙手說:“他以為我們瞎忙了老半天,硬是不招供,便可過關,我的重刑還在後麵呢!”

“特派員!”程武靠近曾甫叫了一聲。

“程參謀有高招嗎?”這語氣是譏諷,不是請教。

“我有個建議,是否令行刑兵暫時離去。”他幹脆坐到曾甫旁邊。

曾甫以目光和搖頭示意行刑兵退出門外,一邊問程武:“程先生有何高招?”

程武問:“你認為這方法能達到目的嗎?”

曾甫反問:“你認為我這方法不能達到目的嗎?”

程武笑著說:“事實擺在眼前,這顯然是不可能達到目的的。”

曾甫說:“他不招供,我就用酷刑把他折磨死。”

“無能!”程武冷笑。

“不見得,我不相信他不怕動刑。”曾甫也冷笑。

“特派員知道張抱是北伐軍的功臣嗎?”程武把話題一轉。

“好,你簡單講講。”曾甫顯出不耐煩的樣子,“想不到我審問的要犯是程先生的故舊。”

程武說:“汀泗橋戰役,賀勝橋戰役他在先鋒連。過賀勝橋時他在大刀隊。令吳佩孚喪膽。”

“你當時也在場?”曾甫故作驚訝。

“不瞞特派員,當時我就是先遣連連長。”程武直言不諱地說。

“明白了,明白了,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曾甫陰陽怪氣地說,“我現在終於明白了好些以前想不通的問題。”

程武說:“特派員,我就這個意見,請停止對北伐功臣張抱使用酷刑。”

曾甫傲慢地說:“你的高見我不難接受,除非你承認張抱是你的同黨。”

程武嚴肅地說:“特派員,你說話嚴肅一點。”

曾甫進一步把問題挑出:“我曾甫說話從來注意嚴肅性和分寸感。張抱為什麼嚴刑不招,就是因為有你這個後台在場。”

“汀泗橋和賀勝橋戰役結束後,我們就分手了。今天的事,確實碰巧。”

“賀勝橋戰役大刀隊是葉挺獨立團領導的,他怎麼可能要了個排長而丟了個連長?你能說服我嗎?”

程武說:“這件事隻有葉挺能答複。”

“不,你能答複的。程參謀,我尋思,為什麼黃旅長會采取‘消極圍剿’的戰略,從今天這場審判,可以理出一個頭緒。”

“什麼頭緒?你坦率一點,別陰陽怪氣的。”程武開始惱火了。

曾甫不假思索:“就是因為葉挺的人馬鑽進我旅司令部、參謀部。”

“豈有此理,你連黃旅長都不放在眼裏,一張嘴就血口噴人。”程武瞪大雙眼,手朝案上用力一拍。

曾甫也一拍桌子,喝道:“我以特派員的身份,命令你解下武裝。把槍拿下來!”

程武把手槍掏出來,放在案上,怒目以視:“槍在此,你可以過來收繳。”

曾甫一邊走過來,一邊命令程武舉起手來,一邊向外麵招呼被示意退出去的行刑官。還沒等到他把話喊出來,程武立即對準曾甫胸前砰砰兩槍。曾甫應聲倒下。這時,程武又對準衝進來的一位行刑官,砰的一槍,屋裏一死一傷,驚動了周圍的士兵和軍官。

程武一不做二不休,命令把嚴遭酷刑的張抱釋放。

“你們看,曾甫嚴刑拷打無辜百姓,而案頭的審訊記錄則一個字也沒有。我命令,把這無辜百姓無罪釋放。”

“程參謀,你左手受傷了,得趕快派人叫醫生包紮。”好幾個行刑兵受盡了曾甫的氣,他們對眼前的內訌和槍戰打心眼裏高興。

“不,”程武說,“你們趕快收拾現場,我到旅長辦公室投案去。”說完,舉起流血的左手,大搖大擺地離開了三營。

“……我也不是同情紅軍,但被吊打的老張確實是我過去的部下,確實在汀泗橋和賀勝橋戰役中立過戰功。”

“……曾甫作為特派員,太狂躁了,他居然在這樣場合下血口噴人,說你實行的是‘消極圍剿’。這事一傳十,十傳百,傳到總司令那裏還得了。”

“他真的要解除你的武裝?”黃梅興聽完程武的彙報後,心情激動。

“是的。”程武毫不含糊地說,“軍人解除武裝,就等於豬圈裏準備宰掉的豬。”

“沒事。”黃梅興用手指晃動著,表示他對這件事的根本態度,“把曾甫幹掉,全旅上下更加平安,我真不了解,軍營中為什麼要安插黨團書記、特派員之類的人。他們在軍營裏無法無天,踩在他人頭上屙屎撒尿。說‘消極圍剿’,也不是空穴來風,明知打不贏紅軍,為什麼還要逼弟兄們去送死?”

“我現在怎麼辦?”程武問旅長。

“你躺下,就躺在我辦公室的沙發上,我叫醫院來擔架。”說完,黃梅興親自給醫院掛電話,“醫院嗎?請即來擔架到旅長辦公室。”

於是,程武進了醫院。

沒有人為曾甫叫冤鳴不平,可見做人做到這份上,也是莫大的悲哀。

一九三二年冬,蔣介石調集了三十多個師的兵力,采取“分進合擊”的方針,對江西中央蘇區發動了第四次大規模圍剿。蘇區紅軍執行毛澤東的十六字訣,即“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的遊擊戰術。於一九三三年三月粉碎了國民黨的第四次圍剿。此役共殲中央軍三個師,俘敵萬餘,黃梅興旅因為沒有陷入紅軍伏擊圈,除了把程武留在戰地醫院,沒有多少損失,保持了較好的元氣。正是在這個月中央軍六個師向江西廣昌進攻,進入紅軍的“布袋”時,黃梅興帶領的隊伍安全撤退。撤退之前,黃梅興來征求程武的意見。

“程武,中央軍在進攻廣昌時被紅軍堵擊圍殲。我旅已奉令撤出江西,多謝你平日的指點,使我二六四旅沒去鑽紅軍設置的布袋。我想征求你的意見,你到底走不走。”

“不走。”程武果然回答。

黃梅興點頭說:“不走也好,願上帝保佑你,紅軍不是提倡革命人道主義嗎?我想他們打過來也不會給你出難題的。”

程武笑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我一出來當兵,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好,很好,軍人就得有這副錚錚鐵骨。”黃梅興讚許道,“可惜,參加過東征北伐的功臣,現在才是個沒有軍權的營級參謀。”

程武說:“你也是好不容易才當個旅長的。按理,黃埔第一期學生當軍長當將軍的大有人在。從死屍堆裏鑽出來的軍人,今天依然幸存,這已經得福於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