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屠刀放哪(3 / 3)

黃梅興說:“老百姓嘲諷軍人手持屠刀,曾甫要你把屠刀放下,你把他斃了。這做得對。軍人不能輕易放下手中的屠刀。但要想一想,屠刀放哪合適?小日本在東北、上海、華北可謂作惡多端,為國家民族的生存,軍人手中的屠刀不能放。”

程武說:“我早對你說過了,軍人一旦被解除武器,放下屠刀,那就等於被圈起來準備待宰的豬。我總想,為什麼把屠刀指向自己的同胞,而不指向日本侵略者和對中國虎視眈眈的帝國主義?”

黃梅興阻止程武說話不看場合,不把握分寸:“不要往下再說了,你好自為之,再見。”說完,轉身走出醫院,騎上一匹毛色鋥亮的赤兔馬,風馳電掣地卷起一股塵埃消失了。

其實,這時的程武正陷入一場忽然而來的戀情,不是不願意隨黃梅興而去,隻因他太愛戀醫院的那位女護士,同時對這種戰爭有著極度的厭憎,覺得這樣打仗,太沒意思,盡管他十分留戀戰場上的衝殺,但他更害怕萬一有一天與自己過去十分尊敬的老上級在陣地上相遇,他不知道真要這樣,自己會怎樣處理這種局麵。

醫院的那位年輕漂亮的護士劉茹,也正把這位傷勢不重,英俊端莊的青年軍官程武當做心中的上帝,糾纏愛慕得生生死死,好比戰地黃花,常常在硝煙血汙被雨水洗刷的第二天,綻出綠芽,然後眾花怒放。這種花的花朵往往很小,有黃色花蕊的,有五色相間的,顏色的清雅和圖案組織都是上帝創造,人間出眾的美術大師根本不能想象,據說,這是烈士羽化後凝聚成大自然的精靈。可能,這位密司劉就是把程武視為上帝的傑作,才一相見就把他抓住不放。

“你原來是北伐軍?”第二天換藥的時候,劉茹就這樣問他。

“誰說的。”他伸出受傷的手,任由白衣天使挪動清洗。

“你別問誰說的,你說是還是不是?”

“不知道。”他輕輕閉上眼不肯回答。

“噢!”劉茹故意驚叫一聲,“汀泗橋、賀勝橋,形勢多險峻啊,吳佩孚擺了多少重兵重炮,你一揮手,勇士們就在喊殺聲中衝過去。怎麼,一碰上個姑娘就不敢抖威風呀!像頭小羔羊似的。”她的棉簽不小心在程武的傷口上捅了一下,“看,你別搖來搖去呀!這棉簽紮進傷口可是不好受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搞什麼鬼,而這鬼又在哪裏?”程武以別種語調說,故意使用了激將法。

“什麼,我搞了鬼?是你自己的手亂動。你說鬼在哪裏?怎麼話說得這麼難聽?又不是我故意要給你換藥,這是黃旅長對我們院長說的,他要求院長選一個,選一個……”

“是的,選一個又年輕又漂亮又有護理經驗的護士。對不對?”

“不,不,不,黃旅長可沒這樣說。”她連連後退,以致差一點撞翻了床頭那個擺放花瓶暖壺的小台櫃。

“你甭瞞我,其實,黃旅長跟我是廣東同鄉,他打電話時我就在旁邊。”程武坐起來,忍不住哈哈大笑。

劉茹有點生氣:“這黃旅長怎麼好當著傷員打這樣的電話?官當大了,嘴巴那道門還像淘氣的小孩照樣關不住。”

劉茹一認真起來,程武倒不好意思再說什麼與她開玩笑了。據說,護士的心地就像她身上穿的白衣白帽一樣潔白。作弄憐憫慈悲的護士姑娘,對白衣天使乃是一種褻瀆,甚而可謂是一種罪過。其實,像紙一樣薄的窗戶紙最好不要捅破,模糊的神秘感是一種美麗,是難得的生活情趣。你瞧,姑娘那銀鈴似的笑聲現在頓然沒有了。彼此都墜入沉默,形似激戰結束後的戰場,萬籟無聲的寂寞最適合瘦詩人去憑吊。男女愛情的發展與起伏,極像幾個戰役之間的間歇,彼此都要隱藏感情的爆發力,最純潔的姑娘也會在求偶時扭動心計。有些美少年一看到姑娘頓時麵紅耳赤,形似呆子,其實這是以守為攻。情場上短兵相接時,依然虛虛實實,兵不厭詐,姑娘這時你要小心,別中了對方的“拖刀計”。

有兩天,在上藥時,那位劉茹臉色挺嚴肅,她不斷提示程武主動談感覺,但對方卻反應冷漠。那位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男子漢隻用一本書擋住半個臉,從封麵上她認出那是當時非常風行的張資平的小說。姑娘感到從正麵切入,因程武的防守太堅固,應該迂回切入進去,於是忙到鎮上書店也買了一本張資平的《梅嶺之春》,並連夜把它讀完。

第二天換藥的時候,程武仍舊如法炮製,女方則采取主動出擊。

“這本書你也看?”她順手搶過擋著程武半個臉的那本書。

“為什麼不可以看?它影響傷口愈合嗎?”

程武這回答幽默而調侃,果然引出劉茹一陣清脆的笑聲。

“我第一次看到北伐軍官看張資平的書。”姑娘毫不客氣地回答程武帶點尖酸的提問。其實,北伐軍是否隻有程武一個人喜歡張資平,天曉得。

程武看她表情嚴肅,忍不住笑了。

“是嗎?你看過後給我看。劉茹,你看,我第一次上街做小偷就給一位女便衣逮住了。”

“你又拿我開玩笑了,不,欺負我了。以後你不改,叫另一個護士給你換藥。”

“不可不可,一萬個不可。我認錯,我改正。好不好,好不好?”

他趕緊霍地坐起來,合十的雙手就像善男信女逢初一十五去觀音娘娘麵前上香。他發現,裝作嗔怒的姑娘又有另一種不可言狀的美。據說,美學家認為美女流淚時比笑臉更迷人。別人怎麼看,不知道,但至少程武先生會認同的。

姑娘急忙用力按住程武:“別毛毛躁躁,傷口繃帶鬆落了。”目的達到,劉茹心滿意足。

隔了兩天,劉茹趁換藥時向程武提出:“我有一個要求,你能不能答應?”

“隻要我辦得到的。”程武隨口回答。

劉茹說:“我好幾次話到嘴邊,又硬把它吞回去了。”

“什麼事情那麼嚴重?”他看見劉茹低垂的眼睫毛特別長,抿著的嘴唇,棱角特別鮮明。

“我想認你做哥哥!”捂著的臉搖來晃去,“不是,不是……”

“我很高興!”程武接著說,“我在家裏年紀最小,隻有哥哥,沒有姐姐,當然也沒有妹妹。”

劉茹還是捂著臉,點點頭。

程武說:“妹妹,你知道我是哪裏人嗎?”

“聽說是個廣東佬!”說完好像失禮,又嘻嘻笑出聲來。

程武從床頭取出那本張資平的小說,用巴掌拍拍封麵說:“我和寫這本書的人是同鄉。”

“啊,寫這本書的人是你的老鄉?這本書我看了,寫得好棒啊!”新的話題解除了劉茹的羞澀,說話也輕鬆自然了。

“可是,那時候你提醒我不要看這本書。”

“那時,你正經得令人害怕,我找話碴兒呀!”劉茹坦白了說那句謊話的情由。

“小劉,你別信寫字的張先生胡說八道。其實,他村子裏最封建,最保守。男女若在私情上觸犯了族規,會用重刑懲罰的。哪有他小說裏描寫的那樣羅曼蒂克。”

劉茹說:“我不很同意你的意見,凡是兵荒馬亂時,老百姓都不能講真話。這是一個你騙我,我騙你的說謊的世界。為什麼要求寫小說的人去講真話?”

程武連連點頭說:“對,對,對!你這話我拜服了!我本來對這位老鄉有些成見,一買他的書,就想,看他胡謅些什麼?現在你一提醒,倒覺得我那老鄉找到了發泄感情的地方。實際上,族規家法再嚴,男女私情也斷不了香火。再說,家鄉的河川小鎮和鄉村在他小說裏也寫得如詩如畫,就是把家鄉的女人寫得臊味釅了點。”

“那麼,認你做哥哥要不要到關帝廟裏燒香?就像三國時桃園結義一樣飲盟酒?”真有辦法,這小護士又把跑題跑得太遠的話拉回來了。

程武麵有難色地解釋說:“其實,這都是心心相印的事,又何必太講究形式上的周到?我有一件心事,現在輪到我該不該大膽提出?”

“總不會你是已婚,有了女朋友吧!”

劉茹這句無意中說出來的話,卻令程武臉紅。這話對程武來說,什麼時候都犯忌,幸好,塵世會對曆史一天一天淡化,他自己又遠走千裏。傷疤不會被人輕易揭開,但不管怎樣,這段感情誤區永遠在震蕩他的神經,有哪位妙手回春的神醫能把他心髒旁邊的血瘤切除?

程武坦率地說:“劉茹,我是參加圍剿中央蘇區的參謀,中央軍已經撤退,紅軍能放過我嗎?”

“不,”劉茹以肯定的語氣解釋說,“我們經過幾次中央軍進進退退的拉鋸戰,證明紅軍提倡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特別是你有參加東征北伐的光榮曆史,紅軍怎麼會傷害你這樣的人?”

程武說:“我完全相信你的判斷,說實話,北伐軍攻打汀泗橋時,我就在葉挺的獨立團先遣隊。我在第六軍時,林伯渠還是第六軍的黨代表。說實話,中央蘇區我有不少領導和朋友。把他們當敵人,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不過,國民黨中央軍一旦查明,他們也不會輕易放過我。這次,在二六四旅又打死了上麵派來的特工。因此,國民黨也不會放過我。說實話,我怕對你有連累,我講的的確是實在話。”

“我不怕連累,愛上了你,我就不怕連累!”劉茹站起來,脖子伸得長長的,仿佛在刑場上準備就義的秋瑾女士。

傷愈之後,醫院通知程武出院。他在醫院門口阡陌縱橫的田野裏散步,看落日如出火胭脂,很是觸景生情。環顧四周,迷霧開始升騰。他不知所措,心中有點無家可歸的蒼涼感。他本來和劉茹相約去廬山度假,天知道紅軍還打不打回來,中央軍已派人將這所醫院重要人員和重要醫療器械向山區搬遷,地點不詳。劉茹還來不及和程武告別,軍方已用奧斯汀牌小汽車把她和院長一道送到後方醫院去了。她雖然傷心地哭了,院長也知道她為什麼哭,但軍令如山,誰也無法挽回大局。除了中央軍指定轉移的重要傷病員,其他傷病員便和這所洗劫一空的醫院留給打回來的紅軍。

程武沒有上轉移名單,須知,一個營級參謀是無資格上轉移名單的。這真是中央軍的好德性。好在,程武已經傷愈,他也無意隨醫院轉移,如同開得快的小黃花,開過便枯萎,劉茹與程武的愛情便被戰神拆散了。留給他們二位年輕人的是一種雖然清淡,卻是畢生難忘的記憶,它像一朵蒲公英,風一吹,就在田野四周到處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