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武的客家同鄉——少將旅長黃梅興、上校副團長謝晉元、中校營長姚子青聯名致電在家鄉探親的程武火速來滬。因為,日寇發動的淞滬之戰正一觸即發。待程武趕到上海時,淞滬之戰的戰幕已經拉開。
程武一下火車,便在北站附近的臨時軍營裏找到了謝晉元。當時謝晉元正忙,沒心思跟剛從老家趕來的程武寒暄,隻是說:“黃梅興旅駐紮虹口,所謂‘八一三’事件,就是日本人有意在虹口機場挑起的。”
程武見他正忙,便趕緊報告家事說:“我動身來上海之前,去看了嫂子,淩大姐說在家鄉住得習慣,叫你不用多費心,在上海一心一意打日本鬼子,打完仗平安回家。”
急性子的謝晉元打斷程武的說話:“現在戰事十萬火急,哪有空暇想家。好在我當初把她和兒女們送回家了,否則他們在這炮火連天的地方,也過不安生。你既然已經來了,趕快和你們旅長聯係。那邊有電話。”
程武用軍用電話使著勁兒地吼叫,好不容易才找到黃梅興。他說:“旅長,我是程武。”
電話那頭在說:“什麼?媽的,你是程武?你現在在哪裏?”
“在十八師五二四團謝副團長辦公室裏。你現在在哪裏?”
“媽的,今天——早就與鬼子幹上啦!這邊挺緊張的,我正忙著,你就暫時先留在謝副團長那兒!”黃梅興聲音急促,並且有嗆咳聲。
“與鬼子幹上了,正要人手,我馬上過你那邊怎麼樣?”程武焦急地問。
“不行,你不能來。這兒到底是戰場……好家夥,又一顆炮彈打過來了。”啪的一聲,電話掛了。電話雖掛上了,但程武的耳邊,似乎聽到了炮彈的爆炸聲。
謝晉元從軍用水壺裏倒了一杯熱開水,送到程武麵前,問:“黃梅興怎麼說?”
程武手中依然握著話筒:“他說要我先留下。”
謝晉元將手中的茶遞給程武:“留下就先留下吧,在哪個部隊不都是打鬼子,保衛大上海?他那邊戰事緊急,顧不上來安置你。”
“子青、繁漢他們與你還有沒有聯係?”程武接過茶杯,問謝晉元。
謝晉元說:“偶爾也通個電話,隻知道繁漢駐紮在張華浜,子青駐紮在寶山一帶。”
程武說:“戰事這樣吃緊,大家都如此繁忙,我怎麼能當個閑人?那多難受!”
謝晉元眉頭一皺:“程武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怎麼會是閑人呢?看你想到哪裏去了?”
程武說:“我沒想到哪裏去,我隻想你能告訴我,哪裏有仗打?別讓我這樣閑著。”
謝晉元笑了,走上前拍著程武的肩膀說:“整個大上海都是戰場,有你大顯身手的地方。依我說,還是聽黃旅長的,先留在我這裏,不著急,既來之,則安之。等梅興那邊的仗打出了個頭緒,再過去也不遲。”
程武聽罷,心裏覺得也隻好如此,便說:“我聽你的,留在這兒,這幾天我就在你這作戰室住住可以嗎?”
謝晉元說:“也不一定住這裏,我住哪,你住哪。在這炮火連天的世界,還能揀旅館開房?隨時都要蹲戰壕的。這辦公室也不能留下你我的!”
那天晚上,黃梅興給謝晉元打來電話,他說:“今天下午我們端掉了敵人三個製高點。今天是八月十三日,敵人出動了飛機、戰艇,晉元兄,依我看,淞滬決戰的帷幕算是拉開了。”
謝晉元在電話裏高興地回答:“梅興兄,你今天端掉了鬼子三個製高點,可喜可賀啊!其實,淞滬之戰早就揭開了序幕。十二日那天下午,你不也和鬼子爭奪製高點嗎?”
在電話中,黃梅興告訴謝晉元:“繁漢、子青那裏的電話老打不通,我不知道他們近來怎樣了。哎呀,這裏的天氣,仿佛整個上海都在燃燒,誰都在屋裏待不住,你有機會,就煩你通報他們。要是順利,我明天準備搬遷旅指揮所。搬到哪兒了,回頭我再與你聯係。”
謝晉元說:“程武老吵著要去你那裏。”
黃梅興在那邊正想再說什麼,隻聽有人進來報告戰事,便忙說:“等我搬了指揮所再說。”說完電話就立即掛上了。
謝晉元放下電話,回頭對程武眨了一下眼睛,攤開雙手說:“剛才你聽見了,我已經替你說了情,明天,他將搬新的旅指揮所。你去他那兒的事,他要搬了指揮所再說。”
程武笑道:“黃旅長這人有時拿我也沒辦法,讓我搞得他傷腦筋時,他就冷不丁來一句:‘你自己想一想,軍令如山啊!’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這樣,我當然再也不敢放肆,在他麵前變得老老實實。”
謝晉元說:“梅興這個人,智勇雙全,常說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要不,為什麼連委員長都賞識他?那次在江西剿共,你把特派員殺了,如果沒有黃梅興這頂保護傘,有你瞧的。”
程武說:“那家夥不但用酷刑審訊我北伐時的一排長老張,還懷疑黃旅長變心,實行消極圍剿,我不動手行嗎?其實,我的槍傷是我自己開槍打的。”
謝晉元伸出右手,使勁一揮:“老皇曆,不提它了。從家裏出來,有好吃的沒有?”
程武聽罷立即拉開帆布旅行袋,一邊掏出一包包吃食,一邊說:“黃旅長喜吃家鄉的鹹味番豆,姚子青和曾繁漢兄喜吃炸南瓜丸,你喜歡吃的卻帶不來,沒辦法啊!”說時做了個鬼臉。
謝晉元把程武帶來的家鄉食品一包一包拿到鼻孔前嗅嗅,一邊誇獎說:“唔,好家夥,真香。”一邊問程武,“我喜歡什麼東西?你不能帶來?”
程武笑道:“你最喜歡城裏院前街的臘味飯,西門巷陳仁記的湯圓,老白渡的燜牛腩和燉牛鞭,能帶來嗎?”
謝晉元說:“老白渡真會做生意,竟在愛斯戲院和高樂戲院打幻燈廣告。我還記得老白渡的廣告詞……”
程武接嘴說:“老白渡,牛鞭好,莫拘禮,夾來食。”
謝晉元笑道:“對對對,一想到他們的廣告詞,就想進他們店裏吃一頓,把一個月的夥食費二十天花光它,剩下十天就喝西北風!哈哈……”
程武又從行李袋裏掏出一個用橡皮筋紮緊的油紙包,拿到謝晉元鼻子邊說:“你聞聞,聞出個味道來!”
謝晉元用鼻子用力一吸,一拍桌子叫好:“聞出來了,這一包可是我的——白——渡——牛——肉——幹。對不對?不對,我不吃!”
程武調侃地應道:“聞了幾天火藥味,就聞不出牛肉幹啦?這一包的確是給你的。”
謝晉元雙手捧著牛肉幹,欣喜中不禁歎息了一聲:“多可惜,這麼好的食品,老鄉們雖然都在上海,但都散在淞滬戰場,不能共桌品味家鄉美食。”
程武沉聲應道:“那麼多客家官兵參加淞滬大決戰,我以為這是引以為榮的大事。有人說客家人是遷徙民族,像猶太人。我看,打仗的時候,很像俄羅斯的哥薩克人。”
謝晉元一邊拆油紙包裏的牛肉幹,一邊對程武說:“程兄,你又何必去抬舉什麼猶太人、哥薩克人。日本人誇說大和民族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猶太人誇猶太名族為世界優秀民族。爛仔出身的短褲黨領袖希特勒,又誇獎日耳曼民族是世界最優秀的民族。依我看,曆史最悠久最優秀的民族還是中華民族。當然,遷徙民族最具有驃悍的性格,客家人的遷徙習慣和開拓精神,就是幾次南遷形成的。現在別說長論短了,眼下的淞滬大血戰會打成什麼規模?上海人在猜,日本人也在猜。中國軍隊在猜,日本軍隊也在猜。對此連馮玉祥總司令、張治中總司令也未必心裏有譜。我們是軍人,隻有服從命令,保衛祖國的責任!”他一邊說,一邊往程武的行李袋搜,“還有什麼好吃的?有沒有帶家鄉好酒來?”
“帶了,帶了。”看謝晉元把行李袋裏的衣物一把一把抓出來,程武忙說,“你這急性子,能找到東西嗎?”正要自己動手,謝晉元已掏出一個很好看的陶罐。
謝晉元把此罐舉得高高的,高興得嚷起來:“喏,你帶來的,‘走私品’給我搜到了。——好酒一瓶,陳釀長樂燒。快,快!程武,拿酒杯來。”他拿到鼻子前聞了聞,“喂,多好多香的酒,聞一聞就叫人醉了。”
程武說:“裏麵還有一瓶全娘甲酒呢。”
謝晉元說:“不要不要。全娘甲酒,是女人坐月子喝的。我們幾個人中,隻有黃梅興喜歡。留著吧,等黃梅興搬了新指揮部,你親自送給他。”
程武說:“等大上海的鬼子消滅了,我叫我家屬專程帶些家鄉好吃的來。”
謝晉元剛把兩杯酒斟滿,聽程武說出此話,忙問:“你回去探家,真的成親啦?肯定娶了一個俊俏的妹子,要不,你不會這樣喜慶。等明年再生一個胖小子,你程武還要怎麼的?還不快給當伯父的斟酒?”
程武說:“等我把話說完了,你不用掃帚把打我,我就萬幸了。”
謝晉元吃了一驚:“程武,這是怎麼回事?快快說來聽聽。”
程武說:“晉元兄,你一邊喝酒,一邊吃東西,一邊細細聽我訴說。”
謝晉元撕了一塊牛肉幹,放在嘴裏,嚷道:“這名牌產品就是地道,完全原汁原味,又香,又甜,又辣。這一絲辣味,辣得特出奇,是用上等胡椒做配料。怎麼上海就不賣這好東西?程武,你說吧,你怎麼說也不影響我喝家鄉酒吃家鄉特產。”
程武說:“我的家屬是寡婦。”
“嘎!”
程武又說:“我的家屬年紀比我大十來歲。”
“嘎!”謝晉元一手抓酒杯,一手撕牛肉幹,雙腳蹲在凳子上。
程武說:“我有一個兒子,東征那年已一周歲,比你們幾位仁兄的兒女都大。”
謝晉元一拍桌子,用右手食指指著程武的額頭:“程武,你是在和我開玩笑吧!老兄,這不是北伐唱勝利歌,也不是我們在武漢時的和平景象,那時雖然戰火未熄,但畢竟是北伐成功,加上我們那時正年輕,說說鬧鬧又一天,吃吃喝喝又一天。現在怎麼啦?吳淞口有鬼子的軍艦,天上有鬼子的飛機,天天有槍炮聲,大上海在發顫,在戰栗,你還在給我開玩笑?”
程武說:“晉元兄,你別性急,隻管喝酒吃東西,且聽我竹筒倒豆子,說到底。我想,現在的大上海保衛戰,怕是我們有生以來遇到的最大戰役,最強大最野蠻的敵人,說不定什麼時候一顆炮彈落在我們頭上,就成為了異鄉的孤魂。那麼多冤魂,要相約在奈何橋上相會,恐怕也沒有機會。”
謝晉元幹了一杯,用手背抹抹嘴巴,對程武說:“有話盡管說,不必相約奈何橋。我們一群從客家圍龍屋裏衝出來的好漢,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有什麼話不能開膛破肚說個一幹二淨?反正,過去的都成為曆史,隻有現在拿起杯子來喝家鄉酒才是今天。你說吧,說個天穿地漏吧,好兄弟!”
於是,程武一一道來。聲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句句明白。說到最後,程武說:“所以,我這次回鄉,認了妻,認了兒,把家定下來了。倒覺得多年壓下的包袱徹底解除了,頓時一身輕鬆……”
謝晉元插了一句:“程武兄,程潛將軍知道你不姓程吧?”
程武搖頭:“不知道,沒人對他說。”
謝晉元說:“程武,應該大膽地告訴他,你沒有理由不告訴他。”
程武說:“我騙他我也姓陳,音同字不同罷了。何況我騙他又不是去騙錢,也不是去騙官做。我是立誌報效祖國,去接受槍林彈雨的生死考驗。古代的花木蘭,還瞞住自己的性別,替父從軍,成為千古佳話。當然,有機會,我倒是有必要向北伐鐵血團團長葉挺將軍說清此事。”
謝晉元聽完,激動地說:“你的經曆非常光明正大,沒有見不得人的地方。你有佛家慈悲,這令我想起一句佛家格言,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外國人嚷得特別熱鬧的人本主義,人文主義,不也就是指這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