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梁家有女(1 / 3)

還是北伐軍攻打汀泗橋時,梁酉生留下的血脈在梁娟妹腹中經過十月懷胎,到現在終於瓜熟蒂落,孩子呱呱墜地,哭哭鬧鬧地來到了這天下大亂的塵世。

此乃一女娃。聰明伶俐的娟妹心中懷念還在他鄉的丈夫,把梁酉生這個名字合並成一個“醒”字,後麵加上一個“蓮”字,給孩子起名為醒蓮。名字起得好,意義也是不言而喻的。隻是想不到白胖胖的娃娃竟是個夜啼鳥,常常哭鬧到天亮。那時,恰逢田氏由山下來到楓橋,給娟妹幫做家務,孩子整夜的啼哭,鬧得姐妹倆和一歲多的天送都無法安睡。於是田氏使出山裏人常用的一招,叫娟妹用紅紙寫了幾張順口溜,四處貼到涼亭附近多人來往的地方,讓他人看了隨口誦念。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啼娘,來往君子念一轉,夜裏安睡到天光。

三天後,娃娃果然睡得十分安穩。會吃會睡,快長快大,三個月會笑,四個月會坐,五個月會爬,六個月會站,七個月會學說話,八個月學走路,九個月會做“鬼臉”,十個月會唱歌……一歲以內,完成了嬰兒幼稚期的基本項目,娟妹和田氏都喜歡得不得了。可惜,醒蓮是個“雌仔”。

楓橋山清水秀,染山川之靈氣,醒蓮越長越漂亮。山川如山水畫,醒蓮如仕女圖。據說,醒蓮剛上距村子三裏路遠的仁育堡國民學校,就會編兒歌:

一歲嬌,二歲嬌,三歲砍柴爹娘燒,四歲學耕種,五歲學繡花,六歲繡出牡丹花,七歲八歲上學堂,九歲學射箭,十歲學騎馬,騎馬騎到沈陽城,割下日寇大佐頭,提著大佐頭,勝利把家還。

我們且不說這首兒歌受了傳統兒歌多少影響,又受到了老師多少修改與潤色。總之,這是一首難得的好兒歌。老師把它張貼出來,不久,就傳到了縣城。縣教育局在時隔兩年後才知道這一消息,派了一名姓李的督學到仁育堡國民學校了解該校如何會創作出如此好的兒歌。發現這個“才女”,竟是一名尚未成年的絕色美女。李督學便交待劉校長說:“孩子還小,要悉心培養,上勞動課時給點輕活讓她消磨時間,切不可讓她風吹雨打太陽曬。這是一盆遠藏深山的幽蘭,絕對經不起暴曬的。”

劉校長說:“山區的小學生就像樹林裏的猴子,滿山亂蹦,哪裏能讓他們不曬太陽不淋雨?像醒蓮、天送兄妹倆,家離學校三裏,上午來回兩次,下午來回兩次。那麼小的年紀,每天得來往十二裏地上學回家,這一點恐怕難辦到。”

李督學以訓示劉校長的口吻嚴肅地說:“教育教育,邊教邊育;校長校長,一校之長。這就得看你拿得出什麼好辦法。培養尖子學生,不但學校裏要下工夫,還要引導家長怎麼投入精力,缺一不可。”

劉校長說:“道理我何嚐不明白,不過,學校辦學經費實在艱難,督學先生不妨去教室裏看看。教室門隻有一截,窗子沒玻璃,全用紙糊,屋頂上的漏洞如夜裏天空繁星點點。桌子凳子,更是四腿不全。就這樣也全是開學前動員老師自己動手整理維修的。一到下雨天,外麵大下,教室裏小下。外麵歇雨了,屋裏依然點點滴滴。城裏的學生不曬太陽,會長軟骨病;不受雨淋,會長白癬症,就像園裏種的石榴,不經風吹雨打太陽曬,花不紅,果不甜。山裏的學生就是在課堂上,依然也是日曬雨淋。”

這種情況那位姓李的督學自然十分清楚,還沒有見過這樣不聽招呼的校長。然而他也有軟的一手,他說:“教育局給每位督學一年有百把元的機動款,我就將我分內的指標撥二十元錢給你們學校做維修費。你不嫌少吧!”

劉校長馬上現出了一副甜麵孔,頭像雞啄米似的點著,連聲說:“不嫌不嫌,敝校從來就沒一分一文政府撥款,今蒙李督學開口撥款,數目不大,但自古道:渴時一滴如甘露。他日辦學有成,李督學功不可沒,世代留香。”

李督學示意劉校長到牆角一邊,附在劉校長身邊耳語:“劉校長,今特有一件事專程拜訪。縣教育局鄒局長膝下有一獨女,今年剛十歲,愛如掌上明珠,人也長得仿佛畫上的古美人,人見人誇。功課也年年在班裏排第一,上個月不料染上傷寒症夭折,夫妻倆痛不欲生,局長太太日夜啜泣,不思飲食。不知道她看了榜文後,怎麼竟夜夜做夢都說她女兒沒死,說寫這榜文的就是她的咪咪,鄒局長這才派我趕三十多裏山路來此,念及我已老邁,局長還批準我坐轎子。因為路不好走,好遠的路程都要爬山,轎夫都換了三批。”

劉校長說:“達官貴人難得到此一行。其實,山也有山的好處,一路水光山色,百鳥鳴唱,連空氣都新鮮清甜,城裏哪裏去找這蓬萊美景。但願督學不虛此行。”

李督學笑道:“難就難在劉校長對山區的讚譽,可山裏雖有你說的這許多好處,可教育局卻收到了不少山區教師的申請,許多措詞還十分激烈,執意要往城裏調。現在聽劉校長這一席話,可見劉校長人格不俗,獻身精神實在難得。”

劉校長急忙辯解:“李督學莫誤解。我在清涼山執教九年,常言說事不過十。山村的美景,在山村教學的好差使也不能光攤在幾個人頭上,大家都沾沾山裏的仙氣,也就沒有怨言了。”

李督學說:“一說大家我就為難了。卑職權利有限,打開窗戶說亮話吧,如果鄒局長的事辦妥了,城裏兩間,附城三間完全小學的校長職務由你挑。這張支票的兌現,就包在我身上。”

劉校長以探問的口氣問:“此等好事,我自然會全力以赴辦妥,但萬一辦不成,責任不該推給我吧?”

李督學冷笑回答:“怎麼會辦不成?窮人家的孩子,露風曬日,飯吃不飽,衣穿不暖,到縣城局長家裏當小姐,任她吃香喝辣,旗袍裙子,還怕不滿足她三尺之軀嗎?這有何難!”

劉校長輕輕歎息:“這個,你李大人就有所不知了。你隻知官府豪富有少爺千金,就不知道窮苦人家養嬌子嬌女?窮人雖粗茶淡飯,甚至朝無喂雞米,夜無隔夜糧,可一樣把子女視為掌上明珠。難就難在這些方方麵麵。”

李督學說:“劉校長,鄒局長委托之事,你到底承諾不承諾?我跟你這麼說,區區小事,縱然你難以辦成,能辦的人,大有人在,還怕有人不為局長效勞?鄒局長又不是強娶強要,又不是買婢納妾,要她去當千金小姐,這麼好的事,隻怕她家人會樂得笑掉大牙!”

劉校長聽他如此說,下決心地一拍巴掌說:“我看這事就由我一個人操辦。辦得妥,你成全我;辦不妥,我頭上一頂紅頂子在你手裏,你把它摘了我亦無怨言。不過,熱包子燙嘴,不能一口咽下,我得想個好辦法,如果光說去了穿有綢緞,喝有香辣,這似乎會被山裏人嘲笑。山裏人窮雖窮,卻都有骨氣,更重要一條是必須開導說教育局長家充滿書卷氣,飄溢墨寶香,將來他日,必是女狀元無疑。”

李督學說:“到底在山裏待了九年,了解當地民情。能做到這一點,人要到了也可以不留痕跡,就按你的意思辦。我想也不會難得好比上天摘月亮。放心去做就是。”

這場交易就這樣達成了君子協議。這種東方文化,在外國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

李督學和轎夫在仁育堡國民學校住了一夜,並在晚飯前跑到一個小山頭眺望了醒蓮楓橋邊的小圍龍屋。看罷,李督學喟然歎道:“果然山清水秀,美麗如畫,這等好景致,怎不孕育才子佳人?就是僧人道士,此處也是潛心修煉的風水寶地!”

回頭又對劉校長說:“可否把那座小圍龍屋買下,加以修整,成為縣裏官員休閑之地?”

劉校長說:“李督學把話題扯遠了。客家人最講究祖宗的‘包衣跡’,把它視為圖騰物。常言說:買田做屋賢人出,賣田賣屋花子出。想買農人的祖宗屋,白費心機。”

李督學笑道:“倒也是,問題扯到天上了,影響醒蓮姑娘進城的主題。再說,卑職也沒有這樣的權力。隻是我太向往這戶農家,好一幅掛在雲間的畫中畫啊!”

為了融洽兩人之間的氣氛,李督學說:“有一謎,你試猜猜。”回學校的路上,李督學要劉校長猜謎。

劉校長說:“把謎題道來。”

李督學說:“你且仔細聽好。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

劉校長笑道:“這自然是一幅掛著的畫。”

李督學說:“對了,你再猜一首試試。”

劉校長說:“無妨。”

李督學念道:“一朵芙蓉頂上栽,彩衣不用剪刀裁;雖然不是英雄漢,喝得千門萬戶開。”

劉校長說:“該不是小公雞吧。”

李督學說:“你也出個謎讓我猜猜。”

劉校長說:“我這謎須拚、拆字的。”

李督學說:“不妨。”

劉校長念道:“牛鬥和尚屋,兩人共一木;兩木不成林,一目腳縮縮。”

李督學抿嘴笑道:“不猜了,我猜不著。”

劉校長問:“無法猜?”

李督學搖頭:“一猜,可能傷了和氣。所以,不猜了。”

劉校長這才悟出道理來,急忙說:“不猜好了,我剛才失禮,請李督學包涵。”

李督學說:“我這人喜歡隨和,熟人麵前還喜歡開玩笑,不會沒有膽量。”

劉校長急忙接話:“我最敬重像你這樣的官員。”

原來,劉校長出的謎是,特——來——相——見,四個字。說出之後,劉校長擔心李督學懷疑這是有意諷喻他。

“特——來——相——見四個字,你說這用意多明顯。”李督學把這謎底點到為止。

“我把猜謎看得太兒戲了。”劉校長說這話時,臉上滿是歉意。

那天晚上,李督學又召集全體教師訓話,卻作了即興式的演說,其神態很有點接近即興表演。他談到孔夫子的有教無類,美國教育家杜威博士的實驗教育,談到英美實行的百分製和蘇聯五分製的優劣比較。最後說,蔣委員長最近在廬山訓話,提出人不分老少,地不分南北的統一抗日主張,教師們要把廬山訓話的精神貫徹到教學中去。“中小學校教師,職業至上,是國家第一等大事。望大家更加努力,把學校辦好!”

結束時,李督學帶頭鼓掌,劉校長示意全體教師一齊鼓掌。完了,大家吃鴨嫲煲粥宵夜。

劉校長說:“這頓夜宵是李督學掏的錢。我代表全校師生(同學沒吃夜宵呀!)向教育局李督學和鄒局長致謝。”

劉校長帶頭鼓掌,教師們立即附和,為很快就能到嘴的鴨嫲粥而鼓掌。

吃粥時,麵對送上來的鴨嫲粥,有的教師禁不住嚷嚷起來:“誰打的埋伏,我這碗粥裏半點鴨肉都沒有。”

有一位教師也說:“其實就是白粥一碗,連鴨毛也不見,怎麼說是鴨嫲煲粥?”

另一位教師說:“剛才劉校長說的是鴨嫲粥,這不會有錯,是不是廚房捉了菜蟲打了埋伏?”

廚房師傅早就聽得不耐煩了,急忙出來解釋說:“一隻鴨子,三除四扣,再分十二份,能分上多少呢?”

有位老師說:“碗裏的顏色都是醬油色。一隻鴨子就是一隻鴨子,怎麼要三除四扣呢?”

廚房師傅說:“怎麼不要三除四扣?一隻鴨子腿要留到明天客人做菜,內髒要留給劉校長生病的太太,鴨肝還得留給教導主任病後的兒子營養營養……老師們想一想,還能剩下多少鴨肉煮粥呢!”

劉校長見大家為一餐夜宵斤斤計較,便大聲喝道:“別斤斤計較了,下次晚上集會,我請大家吃夜宵。”這才把大家的話堵住了。

第二天,李督學參加了全校師生的升旗儀式,一麵退了色,已有幾處裂縫的青天白日旗,在《國民黨黨歌》的合唱聲中,冉冉升起。劉校長彈洋琴,教導主任拉二胡。莊嚴而帶悲涼,小孩的童音也被壓成噪音:

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

孩子們幾乎用山裏話唱成了:“蒜仁煮味,魚腸煮蔥,唔淨,唔得,食去,淨蟲……”

李督學聽得直皺眉頭,氣得拂袖而去。在打道回府,臨上轎的時候,李督學頗為嚴肅地對劉校長說:“劉校長,我雖是外地人,但還不至於聽不懂客家話。剛才升旗的時候,學生唱《國民黨黨歌》都哼唧些什麼?我好像聽他們哼唧什麼蒜仁煮味,魚腸煮蔥什麼的。我昨天才跟你們講孔夫子和杜威博士,怎麼連《國民黨黨歌》都沒教好?這樣的學校有資格要教育局撥款嗎?有條件辦全日製的國民學校嗎?”

劉校長頓時臉紅了,但他極力為學校辯護:“山裏的學校與城裏的學校是不能比的,學校和學生能夠堅持參加升旗儀式,已經不容易了。這裏是梅、埔、豐三縣交界地,語言就灌注了當地土音,你聽了覺得不順耳。其實一點也沒唱錯。”

李督學冷笑道:“這麼說是我聽錯了?劉校長,忽視教師的德育教育,你是推不了這擔子。例如昨天晚上吃夜宵,教師們居然大聲呼叫撈不到鴨肉,要廚房夥夫出來解釋一通。這像話嗎?如此斤斤計較,如此沒有涵養,豈能為人師表?”

劉校長說:“這就叫做人窮誌短。說起來也怪可憐學校裏的老師們。有的老師一學期俸祿才大米一石。可是有些家長交來的大米有發黴的,有蟲蟻的,加上保管不好,吃起來百味俱全。有些教學能力強的教師,沒教完一個學期就另找飯碗求職去了。”

李督學說:“劉校長,你訴什麼苦?你向我訴苦,我找誰訴苦去?教員俸祿低,不安心教書,全縣全省皆然,要對他們進行職業光榮的教育。告訴他們,中小學老師,職業至上,是國家第一等大事。”

劉校長點頭說:“自然要進行職業思想教育,就你答應的二十元錢,何時能夠撥下來?我們急著錢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