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督學說:“而今國家窮,省窮,縣窮,誰不想錢用呢?這錢有個前提,必須把鄒局長的事辦妥之後。什麼時候辦妥,什麼時候撥款。”
劉校長冷了半截子。有這個條件,等於望梅止渴。便說:“李督學放心,我能快到什麼程度就快到什麼程度。我會快馬加鞭,不用你催。”
李督學這才上了轎子,說了一句好話:“這才像一個一校之長的氣度。”可是,剛上轎,又向劉校長招手:“劉校長,你過來。”
“你還有什麼事情不放心?”劉校長有點不耐煩地問李督學。
李督學說:“你們是否籌點錢買架風琴?”
“風琴?”劉校長好生奇怪。
李督學說:“《國民黨黨歌》,歌譜前麵注明‘嚴肅’二字,升旗禮合唱黨歌時,學生們就不嚴肅,有點油腔滑調。加上你們用洋琴二胡伴奏,我覺得有點不三不四,很不嚴肅。所以,等撥款到來的時候,或者先籌點款子,或者拖欠教職員個把月工資,先買一架鳳凰牌風琴。”
劉校長啊了一長聲:“啊,原來是買風琴。我原來也有這個主意,但無奈學校百廢待興,首先得檢修課室屋頂,不能讓學生風吹雨淋,其次要按月支付教職員工的薪俸,把黴臭味的大米拿到市上去賣掉,換過新鮮大米來發給教師。風琴可以暫時擱住。你覺得打洋琴拉二胡不嚴肅就不伴奏。我們之所以用洋琴二胡伴奏,是想吸引更多的學生參加升旗儀式。”
李督學有點不耐煩劉校長絮叨不已,說個沒完,過多解釋,便說:“老劉,你那些困難無須作諸多解釋,任憑你有什麼理由,一間完全小學,總得有一架風琴。如果醒蓮去鄒家的事搞個六七成了,就要叫音樂教師培訓她認簡譜,訓練發聲。唱山歌不講究發聲學,就是鼓足了勁大聲叫嚷,這種唱法在山裏被讚譽,在城裏就會變成噪音了。”
劉校長心裏就有點不高興,你這督學老爺,就隻惦念著你的事要辦,也不顧學校條件,連教師的月薪都說可以拖欠。但他還是客氣地說:“這事情還遠著哩,等醒蓮家長答應再買不遲。再說,我校音樂教師由宋教導主任兼課,他現在還唱那古老的‘工尺’譜,也不識簡譜。”
李督學罵道:“什麼教導主任,一個老混蛋,連簡譜都不學,還唱什麼‘工尺’譜。”
劉校長急忙辯護。他說:“宋主任可不是個老混蛋。他的國學功底很深,開口閉口子曰詩雲。《古文評注》他可以背大半本。這個學校所以對學生家長有信譽,宋主任是個台柱,他一個人有一半功勞。”
李督學從轎子裏走出來,一邊聽劉校長解釋,一邊手搭涼棚看日漸升高的太陽,帶著一臉的慍意對劉校長說:“劉校長,現在社會上盛行白話文,開口閉口子曰詩雲的多數是遺老遺少。這個人隻會唱‘工尺譜’,連簡譜都不認識,去兼什麼音樂課?”停了停,他又轉過臉,走到轎子邊擋太陽的地方說:“取消他教音樂課,我回去介紹個音樂專科學校的學生給你,她不止會彈風琴。鋼琴、‘凡亞琴’(即小提琴)也十分精通。”
劉校長最怕上頭介紹教師給他。上頭派的人,自以為教育局是他的後台,喜歡指手畫腳,這還罷了,最怕他騎在校長頭上屙尿拉屎。他急忙頂住李督學的話:“介紹教師到我校一事,有許多程序,其中校董事會最難,我看免了吧。這件事情,我將作如下改正:第一,要宋主任立即學簡譜;第二,培養另一位青年教師學簡譜;第三,音樂課我們稱為娛樂課,不是主科,但我們已不惜投進力量。”
李督學說:“音樂教師的問題,我尊重你的意見。這位音專生何嚐沒有地方就業。隻是,這事你以後會後悔的。”說到這裏,他偷眼瞅瞅劉校長的反應。他一直站在原地方,在與李督學說話時,已經汗水淋頭,一聽不派音樂教師了,便喜形於色。
李督學見狀,遂又把頭搖來搖去,對劉校長說:“劉校長,縣城有間奮達書局,是我內弟開的。我會交待他,先給你們賒一架鳳凰牌風琴。”說完,鑽進轎子裏,伸手朝轎杠上一拍,“起身!”等得不耐煩的轎夫,扛起轎子,小跑走了近十分鍾,才逐漸放慢了腳步。
劉校長目送李督學的轎子隱沒在山溝裏,才挪動木訥了近十分鍾的身子,慢慢籲了一口氣,心如獲得解脫,他自言自語地說:“總算把一隻惡犬送走了。對方要求要求,自己抵製抵製,最後上轎時還拋出了一宗交易,到他內弟奮達書局賒購一架風琴。奮達書局是宰客出名的,凡賒購產品都一口價,而且不能挑揀。這麼偏僻這麼貧窮的學校,一個縣裏派來的督學也要雁過拔毛。這費用又得攤派在學生家長身上,真是,窮人造的孽,欠的債,八輩子都還富人的不清!”
劉校長開始落實李督學囑咐的任務。他先找醒蓮個別談話。一校之長,找一個初小學生談話,而且又發生在李督學視察學校之後,不能不引起老師、同學的注意。
他把醒蓮叫到校長室。十歲的醒蓮,過早成熟,已經長得亭亭玉立。她的鵝蛋臉,如皓潔滿月,唇上有個黑痣,使人想起了當時中國電影界大明星陳燕燕。但更多接近相似當時的電影界有東方美人稱呼的周曼華。有影迷之稱的劉校長,必以去教育局辦事為理由,到縣城竹子搭的電影院一睹明星們的倩影。想不到這些大明星的模樣在自己學校裏也有現成品,對照醒蓮,明星們除風度勝一籌外,論臉孔的漂亮,尚有許多不及醒蓮的地方。摒棄階級偏見,醒蓮實在應該到城裏鄒家去,做達官顯要家庭的子女,至少可以染上點貴族的氣息。
“校長,有什麼事?”醒蓮一進門就大大方方先開口。
劉校長問:“醒蓮,梁天送是不是你的親哥哥?”
“又有什麼事嗎?”醒蓮有點愕然。
劉校長說:“我無法證明他就是你的親哥哥。”
醒蓮問:“這和讀書有什麼關係?”
劉校長啊了一聲:“啊!關係可大。縣教育局不說它,校董事就一直追問此事。傷風敗俗的私生子,學校是不可以接受的。”
醒蓮聽了,低下頭絞衣角。天送,她一直叫哥哥。小時候,到哪裏玩耍,哥哥都帶她。楓橋的小河裏,水清見底,遊魚可數。夏天,哥哥常常光著身子跳到河裏遊水,有時還能抓到小魚。妹妹則在河邊看衣服。客家鄉下的習俗,女孩子不準到溪河裏遊泳。原因是不言而喻的。但到了第二年,哥哥卻大膽地破鄉村習俗,帶她下河,在河裏摸到了一條小魚。這之後她就經常與哥哥一起在夕陽下,在河水裏嬉戲。上學後,哥哥功課好,讀書也用功,在家複習,不用媽媽督促,依然十分認真,哥哥還時常教她做作業,說學功課不能分心,更不能貪玩。家裏,有什麼吃的,哥哥總是護著妹妹,把自己的一份也讓給妹妹。
醒蓮說:“我哥哥功課好,不怕人家說三道四。校董事會,校董事會……”她搖搖頭,“我不懂什麼是校董事會。”
校長說:“天送學習成績雖然優良,但整天不哼不哈。可見,他有心病,有見不得人的事。”
醒蓮說:“校長,對不起,有些事,我已經回答過了;有些事,我完全聽不懂;有些事,我根本就不知道。”說完扭身就走。
“回來,喂,醒蓮,你回來!”校長追出校長室。這時,醒蓮已鑽進即將放學的同學堆裏。
不能怪醒蓮,即使她早熟,她也不懂“私生子”為何物。總之,在她的印象裏,“私生子”無疑是不幹不淨的東西。
有一天,醒蓮問娟妹:“媽媽,什麼叫私生子?”
娟妹瞪起眼睛大聲怒斥:“醒蓮,你越長越不像話了,怎麼嘴巴這樣臭?你以後再說,我就扯爛你的嘴巴!”
“媽媽,學校裏好多同學都說哥哥是私生子。”醒蓮害怕,直指問題的嚴峻。
娟妹一下子愣住了,但她立即敏捷地反應過來,說:“你的同學瞎說,講臭話。小孩子鬥嘴,什麼臭話說不出來?”
醒蓮說:“媽媽,不能怪那些同學。今天,劉校長就把我叫去,說哥哥是私生子。”
醒蓮這句話終於使娟妹震驚。她一直擔心的事看來已經爆發了。但娟妹很鎮定,仍舊矢口否認:“殺千刀的劉校長,我和他家哪輩子結下的仇冤,這樣誹謗一個良家子弟?醒蓮,你別信,也不準在哥哥麵前提這件事。”
醒蓮說:“我恨透了那個禿頂掛金絲眼鏡的劉校長。我才不會向哥哥提這件事。”
娟妹說:“醒蓮,你看哥哥是不是在房裏。剛才我們談話聲音不小,切不可給哥哥聽到。”
醒蓮說:“媽媽,你放心,哥哥澆菜去了。”
娟妹歎了一口氣:“這孩子,不是手裏拿著書本,就是肩上挑著糞桶。考試成績總排第一,可學校老師、學生就是不放過他。”又對醒蓮說,“醒蓮,哥哥事事讓你三分,我這個家,擔子他挑了一半,這樣的哥哥去哪裏找?你可要好好對你哥哥。”
醒蓮不語,隻是重重點了一下頭,一轉身就跑到菜園裏找天送去了。
菜地離小圍龍屋約一華裏。一邊是山,一邊是小河。梯形的菜地,年年被填上火壢土,淤積泥,豬欄牛欄和雞蒔等牲畜糞,變得黑油油的,種什麼長什麼。摘下來的新鮮菜蔬,甜脆而鮮美。但菜園主人仍不放鬆澆肥和管理。娟妹常對天送、醒蓮兄妹講:農家有三寶,菜園是菜籃子,花生地是油缽子,豬圈是小錢櫃。當然,旱澇保收的稻田和旱地上種的番薯,包粟也是農家的糧倉。飯熱菜香和家庭和諧,營構的農家之樂足令仕途坎坷的文人十分向往。
此刻,比醒蓮年長一歲的天送正在整理他新栽種的番茄。先用小竹簽在番茄旁邊搭架,然後施上薄薄的人糞尿。
“哥!”醒蓮叫得親切。
天送正在給番茄施肥,一轉身看見醒蓮蹦蹦跳跳來到他身邊。
天送說:“我都要回去了,你還來幹什麼?媽媽不要你幫手嗎?”
醒蓮早把糞勺子從哥哥手裏搶過來,一邊給番茄施肥,一邊解釋:“媽媽叫我來的。”
天送說:“一個人可以做的事,兩個人去做,就叫浪費。媽媽忙了一天,最需要幫忙。”
“那好,”醒蓮說,“你回去幫媽媽煮菜喂豬,我留在這裏澆肥。”
天送知道妹妹貧嘴,也不計較,隻是提醒妹妹澆肥應該澆在番茄苗旁邊,不能太靠近菜蔸,以免傷害番茄苗。他說:“一定要在兩株苗之間施肥。”
“不可以靠近番茄苗澆肥嗎?”醒蓮問道,“離太遠,肥料是否可以吸收?”
天送說:“茄根四麵延伸,施下的肥當然可以吸收。”
醒蓮又問:“青青的番茄何時成熟?第一批番茄是拿去賣還是自家吃?”
天送說:“由媽媽決定。但要留下一部分送給老師吃。”
醒蓮說:“給老師吃我沒有意見,就是不要給劉校長吃。”
“為什麼單不給劉校長吃?”天送問道。
醒蓮說:“劉校長為人不夠堂堂正正。”
天送笑了:“耍孩子氣囉!隻給學校老師吃,而不給劉校長吃,有這個道理嗎?”
醒蓮不能再往深處說,她知道說漏嘴是會闖大禍的,便也跟著哥哥咯了一陣笑聲。
番茄這種蔬菜,在當時,特別在山區,依然十分珍貴,就楓橋一帶,第一批種這菜蔬的就是梁娟妹家裏。所以,難怪醒蓮說不給劉校長吃,做人不堂正的劉校長怎麼能享受天送兄妹親手種出來的珍貴蔬菜?
澆完番茄,醒蓮指著旁邊清淩淩的小河做了個鬼臉。
“幹什麼?”哥哥問。
“下河裏抓魚。”醒蓮悄悄地說。
天送看了看天,太陽已落山,彩霞萬朵,正是河裏小魚追蹤天上倒影的時候,當然,也是抓魚的好時機。他想了想,搖搖頭,對妹妹說,“天太晚了,怕媽媽久等心焦,不去了。”又催妹妹,“快把肥施完回家去!”
醒蓮說:“天還沒有斷黑,抓條魚回去做菜。”
天送問:“你想吃魚?”
醒蓮剛把頭一點,隻聽撲通一聲,天送已紮進河裏,沉到水中,待他從水中露出頭來時,一條活蹦亂跳的河鮮已抓在天送手中。
“你把魚接去,拿給媽媽或清蒸或油炸。”他把魚甩到岸上,然後用手抹著臉上的水珠。
“我不管!”醒蓮說完,也撲通跳到河裏。
天送急忙遊過來護著醒蓮,一臉紅撲撲,帶點責怪的口氣問:“你究竟是要我抓魚,還是你自己貪玩?”
醒蓮頂撞哥哥:“就隻允許你下河捉魚,卻不準我耍一會兒?”
天送說:“醒蓮,有本事你也抓一條試試。”
醒蓮瞪著眼睛說:“哥,你以為我不能嗎?”不服氣的醒蓮,一頭紮進深水裏,等鑽出水麵時,她已抓住一條“石九公”。
“哥哥,看見了嗎?一條‘石九公’,煮湯最好吃。”
天送說:“快丟上岸去。你看,天已斷黑了,再不回去,媽媽會到處找我們的。”
醒蓮看看天色,不敢堅持,兩兄妹便一先一後走上岸來,東躲西藏走進屋裏換衣服。一頓晚餐,有魚有菜,餐桌上的葷腥不花一分一文,其味道之鮮美,絕非城裏人有此口福。做哥哥的隻會給妹妹讓筷子,做母親的又把魚頭邊的肉塊夾到兒子碗裏,隻是一頓晚餐,但也多少反映農民小家庭的農家樂。自給自足的農民傳統經濟,除了洋火、食鹽是用雞蛋換來的外,幾乎全是自己生產。這種習慣太牢固了,以至在經過半個世紀後,農民依然死抱傳統經濟不放。其實,對個體分散的農民來說,這種經濟形態自有它的誘惑力和吸引力。
那天晚飯,有天送抓來的魚鮮,氣氛極和諧,剛要開飯的時候,劉校長和廚房師傅不期而至,這可忙壞了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