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梁家有女(3 / 3)

劉校長嗅了嗅鼻子,邊進門邊嚷嚷:“喲,果然是廚室生香,令人垂涎欲滴。”

娟妹急忙從飯桌上坐起來,很有禮貌地說:“劉校長,哪陣風把你吹到楓橋我家裏?吃飯沒有?剛好有河裏撈上來的‘石九公’,一起吃頓飯好嗎?”

劉校長拖著聲音說:“都什麼時分了,還不吃晚飯?”又把身體挪動到飯桌前,一邊看,一邊說:“好一頓豐美的晚餐,有菜,有湯,有葷腥。這等生活,恐怕城裏也不多見。”他舀了一勺熱湯,放在嘴邊咂咂,讚道:“好鮮美!”說了一連串的好,一直好個不停。

娟妹見此,急忙拖來木凳,有意請劉校長他們一道吃飯。劉校長用手示意:“你們快吃快吃,涼了就有腥氣了。”

娟妹說:“天送,醒蓮,我們趕快吃。劉校長你們就在廳子裏坐一會兒。”

劉校長說:“娟妹,我是你家常客啦,你們別管我,趕快吃飯吧!”又說:“醒蓮,你們送來的番茄我們吃了,沒碰上圩日,煮的時候沒放肉,隻放了雞蛋,味道不錯,就是酸了點。”

天送說:“煮的時候可放點食糖,但也不要過量。”

劉校長說:“酸一點也不礙事,但要保持原汁原味。我本來怕酸,但吃番茄卻吃得挺開胃。”

醒蓮說:“劉校長,番茄是我哥哥梁天送種的,你怎麼感謝我們?”

劉校長說:“醒蓮,你就是你家的代表嘛,不一定個個人都提一下。”

醒蓮說:“楓橋方圓十裏,有哪戶人家種過番茄?是我天送哥哥第一個把番茄引進清涼山,還進行幾次嫁接。我們第一批番茄收成後,趕集挑到市場去賣,不到一小時,一籮筐番茄就賣完了。是哥哥天送留下幾斤說要送給老師,我可沒有想得如此周到啊!”

娟妹加以證明:“醒蓮說對了,留點番茄送給老師,是天送的主意。天送說,老師雖然有學生種菜,但劣質菜多。番茄這蔬菜在城裏很普遍,但在山區還是不多見。”

劉校長推推他的金絲眼鏡,點頭說:“難為他們這份心意,但我完全知道,你們家裏有個女軍師。”

“誰?”醒蓮驚訝,這劉校長的話題越扯越遠了。遂說,“我們一家三口,一個媽媽,一個哥哥,誰是軍師?”

“你!”校長哈哈大笑,“這事情肯定是這樣,你醒蓮出主意,媽媽哥哥讚成。是不是?醒蓮?”

無法對話,醒蓮隻顧吃飯,根本不理劉校長。

“聽話聽聲,鑼鼓聽音”,娟妹已從醒蓮和劉校長的對話中,聞到一點火藥味。至少是“冷戰”吧。其實,冷吵冷戰都一樣,表麵很客氣,但火藥味甚濃。幾天前,醒蓮已把學校特別是劉校長對天送的態度很有分寸地報告了娟妹,足見,劉校長此行,心懷叵測,著名山歌手娟妹,對劉校長的到來相當警惕,“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她準備以守為攻,層層防範。“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遍嚐人世間甜酸苦辣的娟妹,把飯碗一撂,站起來說:“醒蓮,你收拾碗筷。”對天送說:“送兒,你在這裏陪廚官坐。”才回頭對劉校長說:“校長,請到下堂小廳喝茶。”

喝完一杯茶後,娟妹問:“劉校長,有話請直說。”

劉校長用手指旋轉著空茶杯,好像小孩耍陀螺,沉默了半晌才說:“有話難以啟口。”

娟妹以嘲諷的口吻問:“為人師表,弟子成千的校長,也有難以啟口的話?”

劉校長點頭:“正是。”

娟妹說:“既是如此,就等你可以啟口時再來。農家婦女,全靠手勤腳快,才有吃穿,免饑受餓。豬圈裏的豬我還沒喂食哩,你聽一個個都嗷嗷叫了。”

劉校長不解:“喂豬晚一時半會兒也不遲,你說夜裏還有農活,莫非你要挑燈夜戰幹別的?”

娟妹說:“農人幹活,白天在山間地頭,夜晚在廳房裏。今晚如果不來人客,我就要斬明天喂豬的豬菜,還要拆舊毛衣。活多著哩!”

劉校長又問:“如果我要說的是有關你家的大事,你說,是把話今晚說完,還是另外找一天?”

娟妹笑了:“劉校長問得好滑稽,你的嘴掛在你臉上,誰也不能給你做主。”

劉校長說:“娟妹,我不怕你不同意,我怕你受不了。”

娟妹說:“你還真替我擔心?你不怕我說黃鼠狼給雞拜年?”

劉校長搖頭:“你把我看成黃鼠狼?”

娟妹說:“這是打比方。當然,你不是黃鼠狼,我也不是雞。”

劉校長說:“娟妹,那天縣裏來了一個李督學,到學校視察。他在學校附近山頭上,眺望了楓橋風景和你住的小圍龍屋,誇獎得不得了。他說,這是天上人間一幅山水畫,還以此做謎給我猜。”

娟妹說:“好事喲,你也覺得難以啟口?”

劉校長說:“這就引發出一件事來。醒蓮做的《一字歌》,傳到縣城教育局鄒局長耳朵裏,鄒局長剛好死了女兒,局長夫人鄒太太成天做夢,說這首歌是她女兒做的,還說她女兒和醒蓮長得一模一樣,便叫李督學坐轎子來看。果然醒蓮和鄒局長死去的女兒十分相像,便要學校通知你,下個月揀個日子用轎子把醒蓮抬到局長家,吃香喝辣,綾羅綢緞,做鄒家千金小姐。”

娟妹撲了個空,她原來估計劉校長談的是天送的事,沒想到天送的事他隻字不提。什麼鄒局長、鄒太太,心黑肺黑腸子黑,自己女兒死了,再生一個十個一百個嘛!怎麼把主意打到前不著村後不巴店的楓橋?事情太意外,她有點招架不住。她氣得隻想叫劉校長離開,隻有氣無力地說:“你這校長抱什麼態度?”

劉校長兩手一攤,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態說:“我是小學校長,鄒局長是千鈞之石,我如一隻鮮雞蛋,敢碰那個千鈞之石嗎?”

娟妹鼓足勇氣回絕劉校長:“此事,萬萬辦不到。”

劉校長說:“你辦不到,可鄒局長辦得到。你同意也好,反對也好,遲早鄒局長會抬轎來把醒蓮接去的。”

娟妹隻是把頭亂搖:“辦不到,辦不到,一百個辦不到。除非我死了!”

劉校長勸慰道:“你為此去死,一百個犯不著。鄒局長不是娶妻納妾,而是要醒蓮做個千金閨女。學校裏哪位家長不垂著口水討這份美差?但臉蛋兒不招人,肚裏又沒喝多少墨汁,李督學哪裏看得上?就是肚裏吞了墨汁,長個猴兒臉又有誰喜歡?”

娟妹痛心地說:“這個世界,俊臉孔是一大害。長個猴兒臉不招人,但能護自己一生平安。醒蓮越長越俏,人又機靈,我就心裏不踏實,覺得終有一天會闖禍。唉,命呀命,老天如何這樣不公平?女兒歿了,再生一個,也許更俊更聰明,怎麼到窮山僻壤的楓橋來找?”

劉校長冷笑道:“說話的時候,都說自己的兒女是猴兒臉,可誰不想自己的女兒長得像西施楊貴妃?這也不是沒好處,如果醒蓮到鄒家當千金小姐,天送的學業就可一程接一程,誰也不敢說三道四!”

娟妹大聲應道:“天送明天不上學了,讓你們說三道四講個夠!”

劉校長本想拿天送作籌碼,聽娟妹一說,心裏又生氣又泄氣。“會談”也不歡而散。劉校長覺得自己不成功,娟妹則感到烏雲壓頂。倒是醒蓮根本沒有半點煩惱。她說:“媽,你發什麼愁,讓那位局長先給一筆我母親的贍養費,把劉校長、李督學撤了,再抬頂轎子到楓橋接我。我正想像孫猴兒一樣鑽進鄒局長家看看,我不相信那位局長和他的老婆有天大本事能把我難倒。”

娟妹說:“這是個正經事兒,你切莫開玩笑。”

醒蓮說:“這沒天理的世界,能躲過嗎?能抗過嗎?能拖過嗎?都不能。媽,誰叫我們都出生在窮苦人家?看來還是讓我去好。”

娟妹驚奇了,她問醒蓮:“你,你真想當官家小姐?”

醒蓮露出一絲苦笑:“不是我想當,是不會讓我當。”

娟妹提醒女兒:“到了鄒家,可是進了虎口啊!進了虎口,你能活著回來嗎?”

醒蓮說:“不用擔心,我有兩件法寶。”

娟妹問:“你年紀小小的,可有什麼法寶?”

醒蓮說:“把門堵死,把狗關在屋裏叫它們相咬。”

娟妹忍俊不禁,這孩子早熟,也不該早熟到這個程度。依娟妹的意思,要活,活一起;要死,死一塊。死了,黑心肝黑腸子的局長太太,不也一切落空?

醒蓮說:“媽媽,能不死,就不要死。我們要活,耍著他們不死不活,不也挺好玩嗎?再說,你在楓橋和哥哥太平無事,哥哥盡可放心讀書求上進。”

醒蓮通知劉校長,請李督學或鄒局長來一趟楓橋。

劉校長對醒蓮說:“醒蓮,你和你媽都通了?”

醒蓮說:“你盡管叫李督學把他們叫來就是了。”

劉校長說:“不必讓他們坐轎子折騰幾小時,有些事我可以做主。”

醒蓮說:“沒你的事,我和媽媽會直接找他們談。你可以向他們邀功請賞了。”

劉校長一想,這樣也好,此事絕對不會這樣順當,以後難免反複。做到這一步,我也可以交差了。

李督學正要坐轎子上清涼山楓橋和娟妹談條件的時候,北伐軍黃梅興旅營級參謀程武來到教育局。

程武與田氏來到楓橋,未來得及與兒子天送相認,田氏聽娟妹說了醒蓮的事。程武一怒之下,也不歇腳,連忙走路到縣城。這不,頗有幾分怒氣地對鄒局長說:“鄒局長,你把李督學和仁育學校劉校長叫到局長辦公室來。我明天這個時候再來見你。”說完,拂袖而去。

鄒局長見程武一身軍官服,且又腰裏掛著手槍,知道要醒蓮做女兒的陰謀東窗事發,心下驚慌,忙把責任全推給劉校長,並派人連夜帶劉校長下山。

第二天,程武帶著天送、醒蓮兄妹依時到教育局,看鄒局長和李督學兩人相對抽煙,愁容滿麵,便問:“怎麼隻有兩位仁兄,缺席的那一位是誰?”

鄒局長開始表情木訥,隨後戰戰兢兢回答:“那劉校長知道罪在身上,半途跳潭自溺。”

“他有何罪?鄒局長你說說。”程武問道。

鄒局長麵如土色,瘦削憔悴。李督學麵色鐵青,故作姿態的笑臉,暴露出一口大小交錯的黑鏽牙。他們都內心惶惑,不知道那位北伐軍官將對他們采取什麼動作?

程武指著醒蓮對鄒局長說:“你不是要買醒蓮做你家小姐嗎?我給你們帶來了。你們開口吧,出多少錢,我可以替醒蓮做主。”

鄒局長木訥,張開大口,好一陣才說:“我……受他和劉校長蠱惑,勸我買閨女,其實我連一麵都沒見。”

李督學急忙爭辯:“嗯,這不都是你叫我坐轎子到清涼山仁育學校去印證你太太的夢嗎?條件也是你許諾的。你不是按醒蓮提的意見準備給劉校長撤職處分嗎?”

程武又指著天送問:“你們看看,這孩子是誰?”

鄒局長和李督學端詳了半天,搖搖頭,異口同聲說:“不認識。”

程武說:“天送……我的親生子。可你們卻支持劉校長,說他是私生子。你看,女孩,鄒局長準備強迫納入門庭;男孩,你們準備以私生子的罪名,轟出校門。這哪裏是人民歡迎的教育局?你們是一夥結黨營私、坑害百姓的野獸!楓橋在我們縣裏,高山阻隔,有多少重山,有多少條河,再偏僻不過了,可你們還是把手伸過去,這究竟是什麼世道?東征軍到來的時候,你們在幹什麼?北伐軍進軍兩湖的時候,你們在幹什麼?現在,北方響起了抗日的槍炮聲,而你們依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幹那見不得人的勾當。真是越想越令人氣憤。”程武拔出手槍,往桌上一撂,鼓壯著粗大的脖子問鄒局長:“給你們槍,拿住,我問你們,把槍口對準誰?”

“對準……對準……敵……人。”鄒局長哆嗦著回答。

“你呢?回答呀!你昔日的威風哪裏去了?”程武又把桌上的手槍推到李督學麵前,“你官不大,一個督學,多大的官喲,可你威風不小呀!”

“對……準……敵……人!”李督學到底是文人,一看槍把子刀把子就雙腿彈棉花。

“敵人,敵人,誰是敵人?”程武冷笑地問,“敵人是誰?日本鬼子?北洋軍閥?地主惡霸?官僚政客?共產黨?勞苦大眾?誰是敵人?你們看準了嗎?本想一槍把你們斃了,先為民除害。但是,我回部隊時間到了,省下一粒子彈打鬼子吧!等打完鬼子,勝利回來,再看你們的表現,一宗宗給你們算賬!”

他拿過手槍,對屋頂“砰砰”兩槍,隻見鄒局長和李督學早就鑽到桌底下,瑟縮著身體。

北伐軍營參謀程武,帶著天送和醒蓮,頭也不回,走出教育局,穿過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每人喝了一碗“仙人粄”,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趕回楓橋,準備第二天回部隊,迎接抗日戰場的浴血洗禮!

太平洋戰事爆發頭一年,陳長修在南洋幾經轉折,終於托“水客”在楓橋找到天送和醒蓮,把他們送往當時還是荷屬的爪哇島,先讀書,後經商,前景燦爛。梁酉生出走後,音訊渺茫。淞滬之戰爆發後,黃梅興旅長在前線陣亡,訛傳程武亦負重傷不治。送兒女出洋後,田氏、娟妹均無立錐之地,常受惡霸流氓調戲折騰,便攜家中細軟,到福建武靈靜修庵削發為尼。楓橋和熊村那兩座圍龍屋自此人去樓空。

由此觀照塵世,客家女人的命運是何等的坎坷與不幸。許多故事線索暫時隱去,但潛伏的事情卻被埋葬得更深更迷惘。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