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子說:“我這把年紀,回不回日本都不在乎。你說我不想念祖國嗎?誰不想念祖國啊!但隻留下你父親一個孤老頭,我心裏又過不去,這個中國軍醫不但是我的丈夫,而且是我和你的救命恩人啊!如果不是我,也許他前途無量。至少至少,他不會推雞公車賣苦力。我們耽誤了他一生,在他年邁花甲時我們一走了之,無論如何我心裏過不去,所以我同意你幹脆取消護照的有效期。”
“想不到我們還真想到一塊。”大野好高興。要知道,作廢護照是事先沒有征求母親同意倉促作出的決定,這個替她作出決定的印度血統的華僑,果斷剛烈,雖沒完全脫掉稚氣,但考慮問題要比自己成熟多了。
信子話鋒一轉,對大野說:“日本戰敗後民俗變得怎麼樣,我不了解。按戰前的民俗,後輩無權幹預前輩的生活。何況這是大野家族的決定,你不和叔父鬧翻才怪。這件事,我替你擔心。”
“也擔心不了許多。”大野說,“叔父也許會原諒我在中國長大,對日本民俗民風不很了解。另外,我也沒想跟叔父做船務生意,自己另立門庭搞機械設備。叔父作風民主,他在資金上和銷售網絡上都幫了我一把。”
信子連連點頭:“這就好,這就好。叔父到底是叔父,他不認親,你能夠回日本?”
這時,門外響起了汽車馬達聲和喇叭聲。
信子和來福都奇怪為什麼深夜仍有小汽車到來。信子自言自語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深夜還有小汽車到來?”
打開門一看,天哪,小餘把小華帶來了。
小華一見大野,送給大野的是輕輕的淺笑。大野則故作驚訝:“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來這裏幹嗎?”
小餘笑道:“小華其實到了縣城,她上你下,捉了個大迷藏,這不關小華的事,是我強迫她下來的。”說完,小餘揮揮手,“大野先生,我告辭了。你要用車,打個電話來就行。”
四個人都在廳堂圓桌前坐下,沉默了一陣,大野問小華:“你是不是到縣城找我?”
小華回答說:“我找你幹嗎?A城那麼大我就沒幾個朋友嗎?”
信子說:“小華很晚才從這裏回家,肯定碰到順風車到城裏找你呢!”
大野笑吟吟:“還是母親了解小華。”
小華裝出不高興的樣子:“不找他,找他幹嗎?”
大野問:“小華,你還認識那個鬈頭發的印度血統的華僑嗎?”
“怎麼不認識?我認識他,他也認識我。你忘了,是你叫我把他帶給造紙廠的倉庫主任認識。他揀了那些文物出國了,我還擔心海關把他拘留起來連累我們。”
大野說:“其實,我們當時能起什麼作用?”
“要起什麼作用?引個路也就不簡單了。”可見小華並不同意大野小看自己當時起的作用。試想,比現在年輕十歲的韓輝,第一次回到中國,第一次來到A城,兩眼一抹黑,若沒有人指引,他知道路在何方?朝東走對還是朝北走對?確實,大野——即當時的袁和平幫了大忙。
信子問:“小華,肚子餓了沒有?”
小華說:“嬸,你不問問你兒子餓了沒有?”
信子說:“別說了,一條四斤重的乳狗,放糟水去煮,他連頭也不抬就吃了一大半。”
小華說:“嬸,不是他肚餓,是你煮狗肉的手藝特好。你這拿手菜,誰聽了都流口水呢!”
信子說:“你就會誇我。知道嗎?我把護照都廢了,以後留在A城專門煮狗肉侍奉你。唉,又怕我沒福氣。”
小華歎道:“連來福大叔都留不住你,我們哪有福分得到你的侍候?護照延期怎麼說護照廢了。”
信子說:“是廢了。和平希望我留下侍候你大叔,把護照廢了。”
小華驚奇地問:“和平,你真的把大嬸的護照廢了?”
大野點點頭:“這事沒有通過我叔叔,也沒有通過家族,是我一個人的主意。”
小華高興地說:“和平,其實你的主意非常之對。為什麼呢?第一,兩位老人都快六十歲了,何故又好端端地把他們拆散,天各一方;第二,我們國家已進入國泰民安的佳境,廢除破壞生產力的階級鬥爭;第三,和平已經回日本祖國,事業有成,再不用愁吃穿。恩愛夫妻老來伴,到了這把年紀再天各一方,真是何苦?”
信子笑道:“小華,誰也不及你一肚子理。什麼事經你一分析,就論出個道理來了。本來一團亂麻,你一擺弄頭緒就找出來了。我下決心啦,和你袁大叔同生共死在韓江邊,你高興不高興?小華。”
小華高興地抱住信子,激動地說:“這事你該問來福大叔。能與嬸子親近,誰不高興呢?”
信子用拳頭捶了一下小華的肩膀,饒有風趣地說:“你這姑娘,你大叔自然高興啦!這還用問嗎?我就是專問你高興不高興?”
小華故意把身子靠近信子身邊,說:“嬸子,你再捶幾拳吧,多捶幾拳我也感激。你要眼裏沒有我,你會高抬貴手嗎?這不就是俗話說的,打是疼罵是愛,就是這個道理。”
大家談笑了一陣,兩位老人先回房間,廳裏留下一對年輕人。沉默了一陣,小華先開口:“你知道田政委在水淹A城時家遭橫禍嗎?”
大野點點頭說:“小餘告訴我了。”
“我幾次給你寫信,想告訴你這件事,總是沒有勇氣。”
大野說:“不寫這件事是對的。你說,平平常常的筆墨怎能把這出人生悲劇說清?”
小華說:“發生這樣的悲劇,沒人看到田政委流過一滴淚,真正鐵打鋼鑄的心肝。”
“李娥姨呢?”大野問。
“我陪了她三天,也沒有看她流淚,隻是聽她說胡話。李娥說,田方隻是沿江看堤壩,過幾天他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回來。”
“這比眼淚更可怕。”大野說,“這是割神經的伽馬刀。遇上這樣的不幸,我情願聽當事人哭喊。我最害怕遇到他們異常的眼光。”
“我知道。”小華應道,“我知道在這場合自己扮演的角色,哪怕是刀山我也要闖過去,更何況是一把無形的伽馬刀。”
人生中,充當陪伴角色的無非是三類人:一是閨女出嫁時當伴娘;二是患病時替人煎藥服侍;三是親朋遇上飛來橫禍時去他們家裏當陪伴,勸慰她,服侍她,監視她,不讓她想不開,防止她尋短見。這樣的人是南丁格爾,是德蘭修女,是舍己忘我,奉獻愛心的人。像小華,在田政委和李娥的獨子田方抗洪獻身後,進入他們的家庭,她隻有奉獻愛心,除此之外,她還要求什麼回報?
“你對我有什麼要求嗎?”大野問。
“沒有。”小華把頭一搖。
“我們交朋友的時候,我絕對不知道自己是日本人,不知道日本是我的祖國。”
“我想,是這樣的。”小華完全認同這句話。
“你知道,日本在我思想上是怎樣的國家?”大野問。
“不——知——道。”
大野何必這樣問她。日本戰後沒有軍費負擔,在美國卵翼下全力發展經濟,醫治了戰爭的創傷,經濟空前繁榮。但不管怎樣,日本有過對華侵略發動戰爭的曆史,中國八年持久抗戰,付出的代價太沉重了。日本不管它現在多麼富強,它發動侵略的曆史,都是十分不光彩的。中國政府對日本侵華戰爭從不與之計較,隻引一句中國成語——前事不忘,後事之師。要求他們自省這段曆史。可是,日本似乎並不重視中國政府的好意和忠告,不少日本政要,總是跑去放有重要戰犯靈位的靖國神社參拜,損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和自尊心。所以,倒是小華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中日兩國關係,有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就是日本一些政要去參拜靖國神社,他們始終不敢大膽承認對華戰爭是侵略戰爭。大野先生,你應該怎樣看待這個問題?”
大野說:“小華,我做生意的人怎麼有權去幹涉日本政要?日本人如果忘記這段曆史,能有什麼好結果呢?核戰爭充滿恐怖,可是,全世界隻有日本人嚐試過核戰爭的滋味。廣島、長崎兩個重要城市,頃刻間變成廢墟,活著的人,幾十年不長頭發,眼睛暴突出來的嬰兒仍時有見到。”
小華說:“現在是和平年代,沒有戰爭,可是,日本電器最大市場卻是中國。電視機、音響、錄音機、冰箱,不是鬆下,就是索尼、三洋,總之是日本貨。你知道中國人還不富裕,積攢的餘錢都買日本電器了。我們沒有說日本經濟侵略,而是很客氣,客氣得很,說他們占領了中國市場。日本政要難道都沒有看見中國家用電器市場是誰捷足先登?更不要說落在廣島、長崎那兩顆原子彈造成的災難。”
大野輕輕歎了一口氣說:“小華,日本是黨、政、軍、企分家的。無論誰執政,政策不會改變。日本政要中,一樣有右派極端分子,但日本人民對偉大的中國是敬重的、友善的。中日建交以來,關係好,也正常,你同意嗎?”
小華又連連點頭,依然不語。
大野焦急地對小華說:“小華,你說呢?對,你就說對,錯,你就說錯。我想入中國國籍,做中國公民,你同意不同意?”
小華說:“我理解你,理智方麵的祖國——日本,感情方麵的祖國——中國。理智在和感情打架,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