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星夜回到韓江新建磚瓦房裏。客家人的“四點金”,恰似北京的小四合院。有上廳下廳,有正房和偏房,經過幾千年的遷徙,住宅方麵仍固守著當年的北方古老風格。其實,北方除北京城外,許多地方的建築風格已經有了很大變化,隻有從北方南遷的客家人,在住宅風格上依然一代代沿襲下來。隻有大四合院小四合院後麵的圍龍屋的考證眾說紛紜,但在作者看來乃是子孫繁茂起來後分給他們的廚房。無論大圍龍屋還是“四點金”,院子絕對不可以飲食,更不可以飼養牛豬等大型牲畜。客家人在幾百年前甚至千年前,已經實行人畜分居,廚房遠離住室,絕不像潮汕,六十年代仍把大肥豬養在床底下。來自黃河流域的遷徙民族,把北方先進的耕作和先進工具,帶到定居的南方山寨,給當地土民帶來科學文明。當時南遷的士大夫,都被舉為南遷的首領。他們在南方定居後,更積極提倡“學而優則仕”,設蒙館,辦學堂,也許,“人上人”的思想主宰著他們,但是,全民族的素質卻因此提高了。在近一億人口的客家人中,移居海外的約占一半。這種永遠不固守總是向外開拓的人文景觀,是世界上找不出第二個或者說是人類學上一大奇跡,這裏麵大有文章,值得專家研究。
第一個迎接大野的還是五年前養的那條大黃狗,它幾乎毫不懷疑從車尾上取皮箱的就是它的小主人。它躥過來就把前爪搭到大野肩膀上,伸出紅舌頭舔大野的臉,尖銳而帶金屬聲的呻吟,表示大黃狗的懷疑、譴責與歡迎。這五年時間,這小主人到哪裏去了呢?
擁到大門外的父母親大聲喝住黃狗,連兒子千裏提來的皮箱都忘記替他接過來。分別五年之後的第一次重逢,“儀式”竟這樣獨特,反客為主的大黃狗,把一切“模式化”的重逢場麵全部打亂。
母親撲著兒子身上的泥塵,第一句話是:“沒想到這牲畜還有個好記性,一聽到小汽車喇叭就飛一樣躥出來迎接你。”
父親接過母親的話茬:“狗最認主人。俗話說,狗是忠臣,貓是奸臣。主人再窮,狗都不事二主。”
母親說:“原來想以二百元價賣給鄰村的打獵隊,誰料,套上繩子也拖不動它,看著它好可憐。”
父親說:“再窮也不能賣狗,何況我們現在又不缺吃少穿。”
“煩死啦,別談狗啦,一隻大黃狗,在你們看來比人還重要。”大野大喝一聲,又用皮鞋朝蹲在他身邊的大黃狗踢了一腳。
“汪!”黃狗叫了一聲,趕快從狗洞鑽出門外了。它半點也不明白主人的心意,一肚子委屈是誰也無法替它解釋的。
“吃晚飯沒有?”沉默半晌後,母親問他。
“都什麼時候了,還沒有吃晚飯?”大野心裏很納悶。
信子上前來撲著大野衣服上的塵埃,小聲說:“衣服髒成什麼樣子,快脫下來我給你洗洗,晾在竹竿上,興許明天你起床就幹了。”
大野急忙擺手,連聲說:“不行,不行,不行!”連說三個不行,“這是料子衣服,一千個洗不得。”
信子頓悟,便哦了一聲:“啊,知道了,你父親在關東軍上班時,穿的衣服也是見不得水的。”又問,“知道你回家,我鍋裏燜有糟水乳狗肉,還熱著哩!你吃不吃?”
大野高興地說:“我平生就喜歡吃這東西,可是,日本人不會做,香港吃狗肉犯法,要上法院罰款甚至坐牢呢!”
信子搖頭說:“不說香港是購物天堂嗎?世上哪有吃狗肉犯法上法院的。”說罷,走到廚房端出一泥缽子熱氣騰騰的東西。
大野用鼻子嗅了嗅:“真香,除了A城,到哪裏也吃不到。”
客家人迷信狗肉,把它視為第一滋補品。病好後的滋補品,首推狗肉;壯年男子幹苦力,一定要吃狗肉;少年迎親,狗肉補腎;尋花問柳的二流子,吃了狗肉上床時才討婆娘的喜歡。你看,哪宗事能離開狗肉?當然,狗肉中的上品是出生半個月內的小狗。佳品中的佳品,是沒開目一周之內的乳狗。乳狗肉嫩骨酥,最佳做法是把它塞到豬肚裏蒸,這道菜有一個非常生動的名字——和尚抱尼姑。過去,這道菜隻上財主、縣官的筵席,可能成本太貴,也許平民有平民的吃法,這道菜平民並不怎麼喜歡。總之,狗肉是客家人的“聖藥”。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可見客家人把狗肉捧上了天。
信子煮狗肉有一套絕招:第一,狗是不超過十斤的“狗條”;第二,絕對不要白狗,最好是純黑毛狗;第三,殺狗一定用刀殺,水浸、繩勒殺狗都不行,因為這樣狗血在體內回流,狗腥就是血腥,刀殺可放幹體內的血;第四,把狗肉放鍋裏炒幹,不要放油,炒幹了,鏟在泥缽裏,把鍋用清水洗淨後,再炒第二遍,放油必須把血炒幹,然後轉到泥缽裏,放薑,放酒糟,下足了工夫,這樣的狗肉怎不好吃呢?過去,信子家裏窮,但要靠來福推雞公車賣苦力,信子總在每季節殺乳狗給來福補身子。一年也就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個季節煮狗肉吃。現在生活好了,信子又嫌工序多,太麻煩。如果不是大野回來,也許懶得做這道菜。
大野埋下頭,一邊吃一邊說:“好吃好吃!”
“你慢點吃,我給你拿一壺糯米釀酒。”信子一邊朝廚房走去,一邊回過頭來問,“要不要溫熱?”
大野說:“不溫熱,到溫熱了,我已把狗肉吃光了。”
信子很快提來一錫壺糯米釀酒,用小酒碗斟了半碗。
大野邊喝邊指著錫壺對信子說:“這錫壺很有特色,過幾天送給我的一位新加坡朋友。”
信子說:“怎麼好好的家物要送給你新加坡朋友?”
大野用筷子指一指:“可能是古董。”
信子說:“這是我一位朋友送的。她說,壺子至少用了四代人。”
“更有收藏價值。”大野一邊回答,一邊夾了一塊狗肉到桌下,想平息剛才用皮鞋踢了一腳大黃狗的內疚。誰知大黃狗嗅了嗅,搖著尾巴走開了。
“它不要呢!”大野感到奇怪。
信子說:“狗最有靈性,它能聞出那肉是它的同類。”
大野很掃興,搖搖頭說:“再有靈性也是狗。”掏出手帕一抹,“飽啦,不要啦!”
信子走到桌麵,再斟小半碗酒說:“吃完狗肉,再喝一杯酒,解解腥氣。”
大野又走回來把那小半碗酒一口喝光。
分別五年,大野又回家了。可是,大野回家,並沒有什麼村裏人奔走相告的“轟動效應”。而是像平時出一次遠門回來一樣,母親必有一道他喜歡的好菜迎接他。當然,那時他無論如何吃不到糟水狗肉,了不起一碗煮芋泥。
吃過飯,坐在廳子裏,大野說:“這廳子有三十幾平方吧?”
來福說:“老甲提出,廳子不能少於四十平方,否則屋宇就不夠氣派。我偷偷減了四個平方。遷屋時,老甲就指出我‘貪汙’了。”
大野笑道:“這老甲何等精明,減少了四平方麵積他會看不出來!”
來福說:“這廳子沒有砌花磚,老甲非常不高興。”
“大概錢不夠吧?”大野剔著牙齒說。
來福說:“不是錢不夠,老甲在A城有一間大商場,他說可以免費供給。”
大野說:“做生意的人,最怕血本無歸,這就不好了。”
信子洗了碗缽,從廚房出來,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說:“你在國外聽說老甲發了嗎?”
“怎麼個發了,你們說說。我離開A城去日本時,有個萬元戶就說發財了。”大野搖頭,問廳裏麵坐著的兩位老人,“何謂發財了?不說外國,就珠江三角洲,也有一個順口溜:‘十萬不算富,百萬剛起步,千萬才算富。’A城幾年前把萬元戶也列為富翁,真令人笑掉牙齒。”
“和幾年前不一樣啊!”來福說,“當年養一屋子土鱉蟲也叫富翁,還登報呢!土鱉蟲專家賺了錢為富不仁。這蟲子現在賣都沒人要,雞鴨都不吃,破產了。”來福以稱讚的口氣稱讚老甲,“這老甲,店有店,鋪有鋪,有車隊,有土建工程隊,有超級商場。A城第一家,新鮮得很。買東西自己到貨櫃裏挑,出來時有個關卡付錢,新鮮得很。”
大野哦了一聲,終於弄明白父母讚揚老甲開的是全世界都十分普遍的“超市”,或者是自選商場,因為是A城第一間,所以十分新鮮。
“他知道我回A城吧?會不會來找我?”
“知道知道!”父母異口同聲說。
來福說:“老甲來電話,說他會找田政委打聽你的行蹤。”
大野笑道:“他在紅衛當探子當出名的,後來因為把消息泄漏給抄家對象被開除了。從此瀟瀟灑灑做了個逍遙派,反而自在得很。”
信子說:“要不是有一副好心腸,怎麼可能和你做朋友?”
“那他就不一定靠上田政委。”來福補充一句十分重要的話,“肯和受審查的人來往,當時不就蛇鼠一窩,多麼難聽,多不容易。”
信子又說:“小華在這裏吃晚飯,等了一陣回家了。說明天吃過早飯再來。”
“她知道不知道母親取消了護照?”大野問。
信子說:“她不同意你這激烈的做法。”
“媽媽,你自己接受不接受我取消護照?”大野最想知道的是母親的想法。